周华离开东苄庄时,崔灵安给他带了一锅南瓜馒头,房艾早上天不明就爬起来蒸的。
“你好好做思量。”走时,周华又如此叮嘱三弟。
崔灵安顿首,他深深看了眼姐夫,一切尽在不言中。
路是自己选的,好日子不是坐着等来的,理都懂,但真放开手脚去做,他还有些犹豫不决。
夜里,灭烛躺下,崔灵安搂着房艾,与他讲起心中打算。
“旭阳瓦厂每月都会处理掉一批废瓦,里头有少说一半破损不大,凑一凑,补一补,就能卖。”
澄明的月光下,房艾的眼睛发着光,他摸着崔灵安结实的臂肉,问他啥时候去鼓捣这些。
崔灵安沉着声,他用唇蹭蹭房艾的脸,问:“你还记得不,我跟你讲过,在瓦厂那阵子,我冒雨护瓦,到后来却被说是做了错事。我以为我真错了,那县里主任还为了我这事特意来了趟,但后来怎么着,报社把这事传开,厂子生意反倒更好了,马主任还给我提了官。”
只要提起这村外的事,房艾就听不太懂,但他都记得,崔灵安给他讲过的每一话,他都记得。
房艾贴了贴崔灵安的脸,等他继续说。
“我是觉得吧,”崔灵安叹了口气,“外面的人和事儿真不像咱想的那么简单,干大事的都有八百个心眼子,算计来算计去,咱有啥本事呀,这辈子也就是个庄户人。”
大道理房艾不懂,但崔灵安,他懂。
“灵安,”房艾笑了笑,“你很有本事呀。”
人上有人,人下有人,崔灵安知道比不得,他轻笑:“哪有。”
“就有,”房艾掰着手指头算,“你顾得了后山那么一大块地,咱家也是你撑着,你还认得字,懂好多事儿,你看你多有本事呀。”
崔灵安无声地笑了笑。
昨日周华同他聊了许多,关于他和房艾,姐夫提到最多的一个词便是差距,他说经历不同,这是在所难免。
确实啊。
房艾在这疏风漏雨的小茅草屋里长大,活得简单淳朴,而他不同,他读过书,进过城,眼界宽得多。
在房艾这里,崔灵安就是他的全世界。
崔灵安又想抽烟了,他松开房艾,爬下床,燃了一根,明灭的星火在黑夜里分外灼眼。
房艾也下了床,给崔灵安披了件衣裳,靠在他肩膀,安静地陪着他。
“小艾。”崔灵安喊道。
房艾应了声,没等来崔灵安的回话,他垂着眼,在被安静浸没的空气中说:“你打定主意就去做吧,我在家也能照看好自个儿。”
“房艾,”崔灵安把烟掐掉,“我是想……”
“嗯?”房艾耐心地等着他。
隔了许久,崔灵安终于说出口:“跟我一起做吧,我想带着你一起。”
一起?
房艾惊了。
“我哪里会呀!”他有点紧张,又有点落寞。
话说出口,崔灵安反倒轻松了,他抓起房艾的手,扯他入怀:“这有什么怕的,不会咱就学。”
房艾还是吓得不轻,连连摇头,崔灵安抓着他哄了好一会,房艾才疑似松了口,皱着眉问:“我跟你走了,那咱的庄稼地咋整?”
“我租出去,”见房艾不明白,崔灵安又解释,“租是城里的一种说法,就是这地还是咱的,拿给别人种,种出来的东西就算是别人的了。”
房艾很久没有接受过新事物,脑筋转不快,他笨笨地想了会,终于差不多理解了。
“跟我一块鼓捣这事儿吧。”
崔灵安磨了房艾大半个晚上,嘴皮子都快磨破了,房艾才一点点放下戒备,拽着崔灵安的手指,告诉他:“我不会鼓捣这些,但我陪着你,一起。”
胸口最后的担子落下,崔灵安红了眼,捧着房艾亲了又亲。他把刚从周华那儿学来的词搬出来,说:“小艾,这辈子我们不离不弃。”
房艾“嗯”了一声,脸红胜血,他抬起头,轻轻在崔灵安嘴上啄了一口。
租地的过程很顺利,东苄庄土地本就少,后山空地多,但村户都懒得开荒,崔家这现成的地,打理得也利索,有好几家都抢着要。
把地处理好,崔灵安就去找阎飞了。
两人一拍即合,去搬了一堆废弃瓦片,暂且放在城郊一间废弃的老房里。有了瓦,下一步就该是补瓦了,四处打听了下,听说黏土混着稻草涂上去能填补裂缝,崔灵安就让房艾去搅一点黏土混稻草,涂上去试试。
这一试,居然能成,干了后的瓦滴水不漏。
房艾乐开了花,搬着小板凳就坐在老房院子里,一块一块补瓦。
补瓦是精细活,崔灵安和阎飞也试着帮房艾补,但俩人笨手笨脚,都做不好。房艾笑了,抬手抹了一把脸,全数包揽:“还是我来吧。”
“弄脸上了。”崔灵安看得心喜,抬起手,擦掉了房艾粉瓷面儿上的那抹泥污。
阎飞无心他想,在旁边瞅了崔灵安给房艾擦脸的全程,也没琢磨着有什么不对劲,还在为多了帮手而开怀不已。
“有了房小兄弟的帮忙,咱省了多少事儿。”阎飞说。
崔灵安不吝夸奖:“那可不,我家小艾最能干了。”
我家小艾。
这话可不兴在外说。
房艾偷偷踩了脚崔灵安,瞪他一眼,崔灵安装作不知,对房艾眨眨眼,逗弄之意再明显不过。
阎飞笑看他们兄弟俩玩闹,清风扫过,青年人的脸上慵散烂漫,迷恋中带着些顽皮,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崔灵安露出这样的表情。
俩人又说笑着拌了几句嘴,用的乡下话,阎飞有几个词听不懂,但看他们眉来眼去中全是开心,也不自觉地随着感到欣然。
倒也算苦中作乐,给生活添点儿趣吧。
补瓦的进程很顺利,但崔灵安和阎飞卖瓦的过程却饱受阻拦。
盖房都是自家盖,县里出资给各家,在限定日期前盖出新房来。
但真正想盖房的却没几家,大部分人领了钱就攒着拖着,继续住老房子。真心要盖新房的,家里头也不缺钱,比起他们的二手瓦,这些人更愿去旭阳瓦厂买新的用。
“这么下去不是个办法。”
崔灵安蹲在村头,手指尖的烟卷一明一暗。
阎飞也知道这么下去是死胡同,但他也没有什么法子,现如今只能这么耗着。
“我要给县里反映,”崔灵安突然掐了烟,站起来,“他们都不盖新房。”
“你们家不也没盖吗。”阎飞不解,要是县里真采取措施强制盖房,崔灵安他家也免不了得拆个精光。
“总得有人打个头,那不如就从我家先来。”
崔灵安说这话没有迟疑,眼神里燃着的,是阎飞令所折服的坚毅。
这让阎飞浑身一震,他再一次地默默感叹,崔灵安真是个能干实事的,自己没看错人。
有的人从来都是说干就干。
崔灵安回去就写了封信,信里反映了现在各村落拿钱不盖房的现状,写好了信,就寄去了县委部门。
另一头,他选好盖新房的地方,就开始着手建房。
这些事都跟房艾商量过,房艾舍不得老房子,但他也懂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的理儿,跟崔灵安争执了两句,就没了气势,焉巴巴地低着头:“搁这房子里住这么久都有感情了,真要拆了怪不舍得。”
“有啥舍不得,”崔灵安摸摸房艾的头发,“东西到时候都给你搬过来。”
好像也没有什么舍不得的。
房艾又低着头想了一会,终于想明白了,他就是舍不得离开那个熟悉的地儿。
这儿有他十多年的人生,有他和灵安哥一起长大的痕迹。
他舍不得这些。
但房艾不会表达,支支吾吾半晌,也没说出个一二三。
“我们盖个不漏风、不漏雨的新房子,再弄个透阳光的大窗户,你就坐在床上晒着太阳养病,多好。”
房艾琢磨着是这么个事儿,他抿着嘴笑笑,说:“等房子盖好,我身子早好利索啦。”
这么说倒是戳到了崔灵安的痛处,他嘴上痒痒,又想抽烟了。
但房艾不喜欢烟味,他还是忍了下来。
“现在让你跟着我受苦了。”崔灵安叹气。
原本这正是房艾养伤的时候,现今却一天天跟着他奔波劳碌,风餐露宿,吃不踏实,睡也将就,既要弄盖房子的事,又得不间断地补瓦,这一阵房艾都累得瘦了一圈。
“不苦,”房艾把崔灵安掰正,对着他笑,“我觉着现在日子满满当当的就挺好,我每天都在学新东西呢。”
崔灵安笑了,笑里有点酸涩与苦楚。
这种担负着责任的心酸无法与房艾吐诉,崔灵安咬着牙,把懦弱咽回肚子里。
“再撑一撑,日子就快好起来了。”他回给房艾一个笑。
雨过总会天晴,崔灵安也坚信,熬过这段辛苦折磨的岁月,定会迎来顺畅的新生活。
好好干。
使劲干。
崔灵安伸手揽过房艾,在他瘦弱的肩颈处轻吻,把房艾逗得发痒,边笑边推他:“你做什么呀。”
然而崔灵安却没接这个玩笑。
他抬起头,目光炯炯有神,像是滚动着火的柴堆,热得发烫。
“为了你,我一定要干出点名堂来。”崔灵安看着房艾,沉沉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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