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灵安决定把新家安在东苄庄村口。
他给自己圈了一小片地,逢人便说要盖新房,不多时,整个村里都听说了这事,有几家怕好地方都被占了,耐不住气,也偷着圈了地儿。
因着这事儿,春苗没少奚落他,见一次说他一回。
“歇着吧,别带房艾瞎折腾了。”
崔灵安每次都笑着摆手:“放心吧姨,我有数。”
劝不动,春苗只能念叨他两句,让他注意着身体。
“身体是本钱,可别太熬了呀。”经过房艾那场大病,春苗这心里还悸悸难安,这话天天挂嘴头,就快成口头禅了。
崔灵安笑得灿烂,温光落在脸上,还是那张少年般的脸,却看不到一丝年少的痕迹。
他轻轻地答:“哎,知道了,姨。”
开始行动后,崔灵安才发现,县里拨下来的钱,买完砖后,剩下的也就够打个地基,建一座房,远远不够。
他怕村里人盖房时也像他那样先买砖,就和阎飞商议着,趁大伙儿还没开始盖房,早点去卖瓦。
他们拿着样品,从村东穿到村西,一家家地讲这瓦有多便宜多实用。
可崔灵安没想到的是,这竟比借钱还难。
想盖房的都不急着买瓦,不盖房的就直接拿笤帚撵人,甚至还有放狗出来的,得亏崔灵安和阎飞跑得快,没被咬着。
“这事儿难办啊,”阎飞神态恹恹,“难不成我们就卖不出去了?”
“能卖。”崔灵安毫不迟疑,语气坚定。
“可是你看刚才——”
崔灵安绝对不会让房艾干的活白干了,他拦住阎飞的话:“这家不行就下一家,一次不行就再去一次,总有法儿能卖出去。”
有那么一瞬,阎飞感觉自己是被震到了。
“对,非得卖出去才行。”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抱着瓦,跟崔灵安走向下一户人家。
另一边给县里写去的信迟迟不见回应,崔灵安不安心,又续写了两封,依旧是毫无音讯。
一个晚阳燎面的傍晚,崔灵安带着没卖出去的瓦回家,院里升起袅袅炊烟,他在许远处就瞟到了。
“我回来了。”
“你回来了呀,”房艾放下锅铲,笑着回头看他,“今天咋样?”
崔灵安嘴里有点苦,他张张嘴,又不知说啥好,最后就打了个马虎眼:“还那样儿。”
他这般说,房艾就这般懂他。
房艾给崔灵安倒了杯茶,又去床头,卷根烟拿过来,递到他嘴边。
“今天我炒了个白菜芯,嫩着呢,抽根烟来吃饭。”
窝积了一天的怨气,在刹那间就下了心头。崔灵安叼着烟,抬起眼,对房艾笑了笑。
崔灵安走到灶台处引燃烟,吸一口,轻飘飘地吐出来,笑说:“你怎知道我想吃什么?”
“你啥我不知道呀,”房艾说罢,又好似害羞,撞他胸口,“去一边儿吸,这味儿太呛啦!”
“好哩。”崔灵安爽口应下,临走之际,还不忘在房艾嘴上吧唧一下。
这日傍晚,崔灵安吃了饱饭,拉房艾去看新房,折返途中,房艾总在飘神,崔灵安寻到个没人处,便拉他躲进隐蔽角落,从背后抱着,下巴垫在他瘦得硌人的锁骨上。
“想什么呢?”崔灵安问。
房艾不太会讲,憋了小会,才稀里糊涂地说:“为啥盖楼的钱,县里就给这么点呢?”
藏在云里的月,放肆地亮着。崔灵安看着这月,许久,淡淡地泄了口气。
是县里缺钱吗?自然不是。像他们这样的改造村,加起来总共才那点人,盖的砖房也不比城里水泥砌的楼宇,花不了几个钱。
再者,寄去县里的信一去不返,可见,他们打最初就没有改造的决心。
崔灵安听阎飞提过,农村改造是的全国正兴起的事情,还说了什么承包责任制,什么城乡一体化,很多词他也不懂。像他们这种消息闭塞的小村子,连个管事的人都没有,就按照一代代传下来的习俗活着,谁也不曾想过去破开这既定规则。
站在县领导的位置上想,这农村改造全国都在搞,他们自然不能懈怠了;但又不想真搞,还想留着城乡的差距,留着村里廉价的货品廉价的人,那能怎么办,就只好给点钱先在明面上打发打发了。
这些事,崔灵安也是琢磨了许久才悟透的,但从没跟旁人说起过。
本也是不想跟房艾讲的,外头的世界弯弯绕,小艾无需知道。
可那么亮的月,晚云是遮不住的,县里人干这耍赖皮的事,早晚大家都会懂的。
崔灵安把房艾抱得紧了些,缓缓地,把这些本不属于他们这个层次的思索,诉在他耳畔。
听完崔灵安讲这些,房艾不吭声,靠在崔灵安胸口,胡乱想了一会。
他见识短,懂的也不多,但崔灵安讲得很耐心,他能听明白。
许久后,他转回身。
“你不说我都不晓得,”房艾顿了顿,“很多人都不懂这个。”
崔灵安嗓音微哑:“这外头的事儿,咱就是知道了也不能怎么办。”
被这拗来拗去的事情绕得脑子疼,房艾轻轻叹气,看向崔灵安的眼睛,他看到了映在里面的残缺月影。
“咱把现在的事儿弄好,那些个,以后自然就知道该咋办了。”
世事无常,太远的事儿崔灵安也无暇去想,确实做好眼前,把瓦卖出去,才是他该做的。
他攥起房艾的手,拉着房艾向前走:“咱回家吧。”
“嗯。”房艾的声音很细弱,像他落在崔灵安掌心的手指,瘦瘦的,干柴一样。
回去路上,崔灵安对自己暗暗发了誓——要让这瘦柴肥起来,且要越早越好。
东苄庄卖不出瓦,崔灵安和阎飞又去了西苄庄和乍庄,最后鸿家村都跑过了,还是没卖出一片。
崔灵安于心不服,早上天不明就喊上阎飞,要去这些个的村落再卖一遍。
怕他们路上饥渴寻不到吃的,房艾起得比崔灵安还早,烙了两饼给他俩包起来,还弄了个喝水的壶。东西备好,他给崔灵安整整衣领:“别回太晚了。”
崔灵安不能担保自己天黑前回,只趁阎飞不注意,在房艾脸上偷亲一下:“我要是太晚就别等了,你早休息。”
这话房艾没答应,送他二人出去,道一声路上小心。
天还未亮,崔灵安和阎飞便出发了。
这日崔灵安发了狠,磨平了嘴皮子,一家一家轮着推瓦,遭了多少白眼。阎飞绷不住想要返回了,崔灵安不依他,仍是撑着走下去。
日落时,来到一片玉米地旁。
崔灵安站在田地外,望着灰黄的玉米地,似是想起些什么,发了许久的呆。
“想什么呢?”阎飞问他。
崔灵安茫茫然回答:“想到我小时候吃过一次玉米。”
“啊,”阎飞顿了一会,又问:“然后呢?”
崔灵安沉思稍刻,转过身来,目光如炬,炙热又坚定。他说:“以前那么苦的日子都过来了,现在还有什么是挺不过去的。”
阎飞不止一次感觉自己是真挺不下去了,他选的这条路,比想象中难走许多。
但崔灵安一直拽着他往前,阎飞总在猜测,究竟是什么力量驱动着这个青年人,在未知凶吉的道路上仍旧能走得这般坚毅。
或许——是经历的那些苦难。
不等他深思,崔灵安已经将情绪收拾妥当,拍拍阎飞后背,淡声道:“走吧。”
终于在又走了三户人家后,他二人迎来了第一个转机。
有一位祖辈都种玉米的大户人家,想要建造一间储藏室,看到两个小青年这么拼命,也是动了些恻隐之心,便定下了两间房的瓦片,但要求崔灵安他们在一个礼拜之内把瓦送过来。
崔灵安兴奋到无以加复,他抓着恩人的手,不住地道谢。
“谢倒是不用了,”这男人摆摆手,“现在像你们这样有劲头的年轻人太难得了,要是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实在没办法就来找我,我能帮就帮衬些。”
“这位叔的恩情,我心头实在是感激不尽。”崔灵安有点哽咽,眼眶都染红了一圈。
收下一小部分定金,崔灵安捏着手里滚烫的红票子,和阎飞一同跟这男人告了别。
“我们有钱了!!!”
阎飞这辈子头一次挣这么多钱,眼睛都不会打弯了,直勾勾盯着那钱,活似一馋虫。
“是,”崔灵安抹去一把眼泪,“终于有钱了!”
一旦打破贫穷,人往往会沉浸在金钱的魅力中不能自拔。
阎飞就被这突然来的小富裕冲晕了头脑,怂恿崔灵安要求去酒楼饱餐一顿,却被崔灵安给当头泼了冷水。
崔灵安说:“拿了钱,不应该是赶紧想法子把瓦送到人家门上去吗?你倒好,净想着吃喝玩乐了。”
阎飞说不出反驳的话,只好忍下冲动,跟着崔灵安,走在血红色夕阳铺就的泥土路上。
向着家的方向。
又赶了一个时辰的路,终于回到熟悉的村口。崔灵安和阎飞分别,便飞也似地撒开脚朝家里跑。
“小艾——”
崔灵安踢开门,烛灯下,捏着一根细线缝补衬衣的房艾抬起头,看向沐在月光中的人。
“你看我手里这是什么!”崔灵安摸出那一沓红票子,全倒进房艾手中,“卖出去了!咱们的瓦终于卖出去了!”
房艾愣怔几秒,才缓过神来,攥着钱票的手指尖止不住地打颤。
“灵安,这是你挣的!”房艾难以相信这一切。
崔灵安一把抱住房艾,抱那样紧,哭着说:“是我们和阎飞一起挣的!”
“我就晓得,你准能行的,”房艾说着,也忍不住抽嗒起来,“你瞧你,你做到了。”
“是啊,我做到了,做到了……”
崔灵安用力拥着房艾,几乎把他揉进身体里。
房艾就一下又一下地捋着崔灵安的头发,给他无声的安慰。
他以为崔灵安是喜极而泣,却不知,喜悦之余,崔灵安更多的是一种冲破禁锢的成就感。
这是崔灵安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知到——
渺渺人间,那些曾以为不可摘的天上星,原来也可以在不懈地跋山涉水后,捧在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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