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从树隙落下,轻轻的,像羽毛一样。
崔灵安的心情也像浮在空中的烟,飘飘荡荡,无处可落。
村子里有人途径他家前门前小路,崔灵安怕和人打招呼,远远瞧着就躲到屋子一侧的阴影里。
……翠云在屋里又吵又叫,关上门都盖不住她的声音,崔灵安怕被人问起,被别人知道自己家丑他会感到很羞耻。
这是翠云胡闹非为的第二个礼拜了。
她身上长的怪斑始终褪不下去,紧紧攀附着她的骨血,一发作起来就烧皮钻肉地疼,一疼起来她就疯怔似地喊天叫地,以及骂崔灵暖。
她先是喊:“我这是造了什么孽!老天爷真是巴不得让我死啊!”
后来埋怨命运埋怨够了,又指着房艾骂:“我的病到现在还不好,是不是你们给我抹假药?我看你们也都没安什么好心,你们一个个的都巴不得我赶紧死!”
翠云的叫骂声过于难听,崔灵安和房艾也想过暂时把张毅杰送去春苗家避一避,但那小孩儿不想在外面过夜,倔着脾气,硬是要留在家里。
“姥姥一直这样呀,”张毅杰天真地说,“在家就这么说我娘。”
崔灵安抱臂靠在墙头,仰头看天上月。
现在他好像有点理解了,为什么崔灵暖会那么厌恶翠云。这才不到两周,若是日复一日,崔灵安也不知自己会被逼到什么地步。
抓狂的声音还在喊着,房艾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外头凉,”看到他出来,崔灵安提醒道,“你再回去多穿件。”
“不碍事儿。”房艾对他笑一笑。
崔灵安又沉默了,房艾喂完院子里的狗,悄声走到他身边,靠在他身侧的墙面上,关切问:“想什么呢?”
“……”崔灵安看着房艾,却不知道怎么把自己想的那些话之于口。
“娘这病吗?”房艾问。
崔灵安想的不是这些,但还是点了点头:“嗯。”
于是房艾就靠着墙陪他想了一会,思来想去,竟还真想到了什么。
“我想起来一个事儿,”房艾的眼睛都变亮了,他不自觉地抓上崔灵安的手,“前些日子,我在厂门头和大记聊闲话,他说他四大娘身上就长了吓人的东西,他们用的土方子给治好了。”
似风吹动,崔灵安的心口轻微晃了晃:“明天我去厂子问问他。”
要是得同一种病,这土方子可谓是堪比灵丹妙药啊。
有了希望,崔灵安的心情也略微开朗了许多,等翠云闹完,俩人便回屋歇下。第二天去厂里找大记一对,他四大娘身上竟也是这种带着旋的暗斑,和翠云一模一样。
崔灵安拍手叫好:“终于有的治了。”
“她用的啥方子呀?”房艾迫不及待地问。
“这法子见效是快,但也是真遭罪,”大记唏嘘道,“我大娘是鸿家庄的,她村子里头有种草,包治百病,这种草啊咱瞧不着,不晓得它长啥样儿,但牛吃这草,你们就去他们村捡那种的刚拉出来的牛粪,趁着新鲜抹身上,抹上三天就不咋疼了,我大娘抹了八天,身上那斑纹就没怎么有了。”
崔灵安和房艾诧异不已,对视一眼,全是被捞起的惊慌。
这个罪……恐怕翠云受不起。
不过大记带来的这个消息仍然是现在唯一的出路,该谢的自当感激不尽。崔灵安在场,大记那叫一个热心肠,把怎么采粪、涂粪、去味都说得很细,怕他们嫌恶弄这,还把自家亲戚推了出来:“赶回来我让我四大娘去你家给你娘弄,这个病她知道,让她弄还稳妥。”
崔灵安还不想翠云的坏名声传到别的村落去,笑着谢谢大记:“不劳烦四大娘了,这事还得我和房艾来做。”
难得能帮上厂里老大,大记得住机会就上赶着要帮忙,崔灵安辞不去他的好意,最终只得含混应下,说回头再说。
翠云碎嘴了一辈子,每天崔灵安和房艾带着小孩回家,都得听她囔囔上一阵。
外头那只看家狗都没她叫得勤快。
这天俩人刚回来,翠云又开始怨声载道:“你们没有心啊,我都要被这病折磨死了,你也没个人管我,我死你这床上你们就满意了……”
房艾对这些话习以为常,听着已经没有感觉了。他平静地煮上粥,又收起晒在院子里的衣裳。
他抱着一家人的衣物进屋,扑进耳朵里的,是翠云的狂叫。
“什么!屎!你要拿屎往我身上抹!”
随后是崔灵安沉稳的声音:“这里头有种草能治你这病——”
“我拉扯你们这么大,你们就这么对我的!”固执的人听不见别人的声音,正如,翠云几乎不容许崔灵安有任何狡辩的机会,“我这就出去告诉旁人,你崔灵安不是个东西,你要往你老的身上抹屎!我告诉你,你敢这么做就天打五雷轰!”
崔灵安:“……”
幸亏现今的翠云行动能力受限,上个茅坑还得房艾跟崔灵安俩人架着去,不然就冲她那脾性,崔灵安绝对没什么好果子吃。
烦到透了,也就没有什么情了。
崔灵安安静地听她骂了一会,惊奇地发现,自己竟能做到心无波澜。
兴许是骂累了要歇歇,翠云的喊骂声一阵一阵的。崔灵安心里暗暗地佩服,这女人说的每句话都不带重样的,听起来还都挺牛逼哄哄。
房艾进屋,招手将崔灵安喊了出去。
“要不咱叫大记他四大娘来给娘说吧,娘亲眼见有人用这方子治好了病,说不准就信了,不闹腾了。”
但是这……崔灵安犹豫不决,翠云太丢人了。
他的心思房艾都知道,宽慰道:“你给她四大娘说这你后娘就是了,再给点钱意思意思,不能白让人家来一趟。”
崔灵安逐渐清醒,攒在心头的负累消散无影,览前路,豁然开朗。
——钱。
大概是穷了大半辈子,穷习惯了,纵使有了这东西,竟也想不到拿出来使。
可以拿钱填上这人情,也可以拿钱封人口舌。
这般想着,崔灵安发现他居然不在乎旁人怎么议论他家里的杂事了。他现在有钱了啊,面子什么的都是虚的,可这钱,是实实在在攥在手里的。
想通这一点,隔天崔灵安便联系了大记。大记行动利索,接着就回家告知他四大娘,午后三时左右,这位妇女就已经捡好牛粪,提着箩筐动身前往东苄庄。
心理准备均已做足,崔灵安甚至在猜想,晚上回家时,屋子里会是一股子牛屎味的叫骂连天。
然而,他们回到家,屋里并无异味,陌生的老妇坐在翠云床边,一勺一勺地喂翠云喝粥。
“哎呦,你们忙完回来啦。”
翠云的态度和今日清早天差地别,崔灵安感觉有点瘆得慌,嗯一声,就笑着脸请老妇外面说话。
老妇为人很地道,她说今儿她给翠云敷完牛粪还细细擦拭了一遍身体,最后熬粥喂饭,照顾得细致入微。其实不用她明说,崔灵安也能看出来,这位体态蹒跚的老人为翠云做了许多。
“俺那个侄子过得不易啊,上有老下有小,一家子就指望着他,”老妇不禁潸然泪下,“前些年俺家里吃不上饭,都是靠他接济俺家,他这阵子家里日子不好熬,现在搁你厂子里做事,你看看,多照顾着他点……”
崔灵安微叹。
天涯多苦命,没谁是容易的。
他答应了老妇,从兜里掏了掏,就掏出来十来块钱,于是喊道:“房艾,你去我柜子里再拿二十块钱来。”
老妇急慌慌地拉住房艾:“不劳烦不劳烦,我侄子那边你多照顾着点就行……”
“婶子呀,”崔灵安笑道,“这钱你自己干活挣的,你就收着,大记那边,只要他踏踏实实干,肯定亏待不了他。”
房艾附和:“谁出一分力谁拿一分钱。”
老妇自是说不过这俩,争执无果,只好收下了钱,承诺说翠云这边她会天天来,好好照看。
送走老妇,崔灵安戳戳房艾:“谁出一分力谁拿一分钱,”他忍不住轻笑,“跟谁学的,算账算这么清楚。咱家的钱都放你手里,那也不都是你出力挣的吧?谁出一分力谁拿一分钱——是不是得匀给我点儿?”
房艾嫌他说没用的,推他一把:“你看这都什么时候了,快去给毅杰做饭。”
“好嘞。”崔灵安笑着,钻到院子里炒菜去了。
大记他四大娘来过后,翠云就转性了,安稳地躺床上养病,家里终于算是落了个清净。
大早上阎飞来喊他俩去厂子,见崔灵安眉目舒展顺畅,一下就猜到了:“怎么,你家老婆子不折腾了?”
“算是消停了。”崔灵安如释重负。
“一下子这么老实,也指不定安什么心呢。”
崔灵安也懒得深究人心,摆摆手道:“随她吧,赶紧治好了这病,我就把人送回去。”
“可是赶紧的把这老佛爷送走吧,有这种人在家里,都没姑娘愿嫁过来。”阎飞说。
崔灵安笑了笑,没承接他的话,反过去问他相亲咋样。
刚挣了钱阎飞他娘就坐不住了,不住地给他说亲,阎飞看不上村里那些土面朝天的黄花姑娘,回回相不中,他的梦想就是娶个知书达理的文雅闺秀。
“还那么个样儿呗,”阎飞欲哭无泪,“实在不行挑个顺眼的过日子得了,我再不成亲,我娘就要打断我的腿,你瞧你多好啊,家里也没人催。”
“我大姐从前也急,给我说了好几家,我都给撅了,后来亏着我姐夫帮我劝她,现在倒不怎么劝我成家了。”
阎飞感慨知音难觅,没料到眼前就是一个:“没想到你也被催啊!太难了,你说着急结婚干什么啊……”
“就是,急啥。”于是崔灵安开始传经授道,给阎飞讲怎么躲着不去相亲,俩人正聊着,房艾收拾好东西出来了,一出来那俩眼珠子成精了似的来回盯着他俩看,崔灵安很识趣地断了话题:“走啊,去厂子了。”
阎飞觉得自己还没学到精髓,追着问:“走走走……你都不跟那姑娘见面,你大姐不揍你吗?”
“揍啊,”崔灵安有意转移话题,“今天要运几车瓦?”
“去乍庄的三车,你们村还有两车……哎对,你那散了的老相好呢,也是你大姐给拆的吗?”
“……”崔灵安不想说话。
房艾忍不住了,噗嗤一声笑出来:“我大姐人可好呢。”
“那为啥成不了啊?”
崔灵安绷着的嘴角有点酸,他很想笑。
房艾替他顶了回去:“你咋管这么多,没看灵安不想说话吗,人家不想说你还问。”
阎飞一时间哑口无言,闷着头朝前了两步,又折回来对崔灵安说:“得得得,我不问了,我就看你最后娶个咋样媳妇儿。”
张毅杰听到这话,有样学样,也跟着数落崔灵安:“娶个咋样媳妇!”
崔灵安终是爽口大笑,他回头,清晨日色正好,走在后面的房艾也是笑着,就像他十九岁所幻想的未来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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