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第七十三章

晚阳融融,照城。

崔灵安踩着夕阳光回到家,老妇刚给翠云擦完身子,从房间里探出身来。

“好的差不多了,”老妇对崔灵安说,“都能下来走路了。”

“太感谢了。”

崔灵安满怀感激,道谢后又让房艾去柜子里取钱,给老妇作为报酬。

租出去的家里那块地上新出了些白菜,租的那家人送来了些,房艾说吃不了,让崔灵安出去给老妇拿上两颗。

崔灵安去院子里拿白菜,而他一抬头,却从窗户外面,窥到了意外的一幕。

房艾拿钥匙打开锁,拉出抽屉,摸出三十块钱。

然而就在房艾身后,屋门口,伸出来一个人头。

蓬乱的青灰色头发,一张面容诡异的脸,泛着精光的眼睛盯着房艾的背影,像是要把他盯穿,好一览橱柜里的风光。

——那是翠云。

好似任督二脉被彻底打通,崔灵安在一瞬间明白了,为什么翠云态度转变如此之快。

抱着白菜回到屋子里,崔灵安跟翠云打了个照面。翠云大病初愈,浑身虚软无力,扶着门框喘息,像是才刚刚从床边跋涉到屋门口。

“你们都坐着歇歇吧,”崔灵安接过来房艾的钱交给老妇,“我出去送送婶子。”

老妇不要他送,但崔灵安执意说白菜太沉不好提,老人家心有余而力不足,身体弱,抱不动白菜,只得托崔灵安:“这么着又麻烦你了。”

“麻烦啥。”崔灵安放慢步调,缓缓地随着老妇走。

暮色将倾,崔灵安踩着松软的泥土地,跟老妇人随便聊些家常。老妇是个实在人,什么也说,这家长里短的话很自然地绕到了翠云身上。

“我娘性子古怪,还得亏你多担待。”

老妇自是向着女人说话:“她这是生了病了,难免心里觉得不如意。”

“自打你来了这,她性子才好了许多,”崔灵安笑眯眯地问,“还是婶子会开导,你都跟我娘聊啥呀,我还得跟你学学咧。”

这么一问,可被崔灵安给逮到问题根源了。

婶子跟翠云讲了许多,讲到她侄子,顺藤摸瓜就说到了兴庄瓦厂,以及近来厂子里生意大火的现状。

崔灵安暗里探知一切,送老婆子回村后,赶回家头一件事便是喊房艾去数数钱少没少。

“钱怎么会少?”房艾懵懂不解。

“我怕娘动……”崔灵安声音落下去,“趁她睡着,咱赶快把钱弄走。”

房艾环顾四周,没寻到其他适合藏钱的地儿,便问:“弄到哪?”

这儿十里八村大多是穷鬼,根本就没有个钱庄能存钱。但崔灵安依稀记得,曾经恩公投那四万块的时候,提了个叫银行的地方,似乎也是存钱用的。

“我有办法。”崔灵安笃定道。

崔灵安这么坚定,房艾也没多问,趁夜把柜子里存的六万多块钱全抱了出来,俩人数好了数目,用深色包袱裹起来,先藏在床底下。

隔日,崔灵安找人给房艾替了个班,带着他和张毅杰,搭马车进了城。

去存钱。

城里的银行从外面瞅着就不是一般人能进的,门口还有人扛着枪,看着这气派就让人腿打哆嗦。

崔灵安听说这阵子城里不太平,打杀之事时常有之,这城市从表面上看是一派欣荣姿态,实则内里早已经坏透了,欺压已遍地皆是,隔几天寻出来一具死尸也是家常便饭,人人都似那惊弓之鸟,笑着也怕着,行走在这堂而皇之的时代。

他护着房艾,牵着小外甥,在两名扛枪警卫水深火热的眼神中,走近了银行。

刚一进门,就撞见了极其不公的一面。

一男子跪趴在地面上,伏着身,旁边站着个正装公子,用颐指气使的语气,命令地上的男子把整个厅堂再打扫一遍。

崔灵安心里颤了颤。

他看不惯这样仗势欺人的事情,但也学会了明哲保身,在村里小小一方天地里他尚且还能出面打抱不平,但这是在城里,在他不熟悉的地方,旁边还有抱着枪的,他胆子就是再大也没命大。

他拉着房艾,快步走到台前,询问起存钱事宜。

存钱的流程不繁琐,开户的时候,那边打压扫地工的闹声大了些,房艾忍不住偷瞄了几眼,那公子哥竟把脚踩在男子头上,呼呼地删他巴掌。

“我的天……”

从苦沟里爬出来的房艾,看到这场面,心里拔凉拔凉的,一种久违的共情感油然而生。

崔灵安立马压住房艾的手,轻轻攥了下,示意他不要管闲事。

大人的嘴好管,但小孩子的却管不住。张毅杰缩在房艾怀里看了一会,最后摇了摇他的胳膊,用清脆的童声说道:“小舅,他打人。”

房艾心里一颠。

“打的就是他,”公子哥儿扬手又是一巴掌,“老子给你口饭吃,就他妈给我好好干活,再不好好干一抢打死你。”

崔灵安后脊背发凉,心口皱皱地发疼,但他还是道了声抱歉,捂上了张毅杰的嘴。

听这公子哥的口吻,这家银行估计跟他有什么千丝万缕的关系,再加上那一身行装,准是大户人家,招惹不起。

存好了钱快走。

公子哥对着地上的人又是一顿打骂,地上趴着的人小声喊了句什么,不曾想却招致了更狠毒的辱骂和暴打。

一桶脏水被泼在男子头上,他头顶响起狠毒的声音:“我大发善心把你捡来赏你口饭,你不好好干活还他妈想跑?来你看看,门口那把枪看到没?你出不去的,从这里出去的只有你的尸体。”

“呜呀……啊啊……”

地上的男人喃出一些含糊不清的话语。

房艾已经被吓得脸色苍白了,崔灵安不敢耽搁,把钱都存上,就头也不回地拽着俩人出了银行。

出了银行,崔灵安拦了个拉车,上车后他总觉得惴惴不安,但也说不上哪里不安,就是不对劲,有种噩耗濒临的错觉。

兴许是刚才施暴的场面太黑暗恐怖了。

——但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崔灵安这般安慰自己。

他轻轻搂过房艾,在他耳畔安慰说没事了。口碑有多重要,这时候的崔灵安还不懂;他想着,反正只是存钱,这家银行就算是出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那也和金钱的进出没什么关联。

这天回去,崔灵安买了份酱肘子,翠云已经能生活自理了,她这晚上胃口大开,啃了俩肘子还嫌没够,要跟张毅杰抢最后一个。

但瞧着崔灵安的眼神不太好看,翠云就嘟囔着做罢:“行吧,反正我这病好了你们也不打算伺候我了,最后这块肘子就让给你们算了。”

“嗯,”崔灵安没再心软,“你病都好了,哪天走?”

翠云大吃一惊,音量好像不受控了:“走??”

“回灵暖那儿。”房艾说。

“我刚从火坑里出来,你们又要把我推回去?!”翠云极度不服气,又开始撒泼打滚,“我现在回去那小死孩子还不知道能怎么害死我!”

房艾不想她闹腾,给孩子影响不好,只好一直压着:“这事儿缓缓再说吧,咱别大声叫嚷,毅杰听这些不好。”

翠云也识趣,见好就收,抓过去最后一块肘子,哼了一声,吧唧着嘴啃了起来。

往常都是阎飞在城里有什么见闻,回来和他们分享,这回换作崔灵安,他把进城存钱的所见所闻跟阎飞讲,阎飞没有很惊讶,反倒是冷漠地说:“有钱有势的有几个手里干净的,就你们遇到那个扫地的,我敢说,就是想把他往死里整着玩儿。”

崔灵安不能与这种现象苟同,幽幽地叹了口气。

阎飞还有事要忙,把崔灵安撂在一边就去对订单了。把近日来的订单核对完,阎飞抬起来昏昏沉沉的脑袋,才发现天已经暗了。

还有股烟味。

扭头看去,是崔灵安在窗口边抽烟。

“熏死了,”阎飞看窗台上的烟灰都能堆成小坟头了,搭上崔灵安的肩膀,问他,“啥事愁得,这么想不开?”

崔灵安自己也说不好,像是冥冥之中有一种不属于他自己的伤感,被浇筑在他的身体里。

“就是看着城里人欺压底层……心里憋得慌。”

“行了,各人有各人的难处,”阎飞猛地露出个不太自然的笑意,“跟你说个开心的,你昨个不在,我去相了个亲。”

崔灵安如梦初醒,他摁灭了烟,双眼明亮起来:“瞧你这样,怎么,中了?”

“这怎么说……差不多吧。”

“哪里的大家闺秀?”崔灵安问。

阎飞嘿嘿笑了起来,他脸色红润,那张精明的脸也显得憨厚起来:“大家闺秀哪里高攀得起啊,都是开玩笑的。人家姑娘就是个村户,人可好呢,昨天给我量了量尺寸,还说要给我做个棉袄……”

瞧他那个没出息的样儿,崔灵安想笑想得发狂。

作为过来人,崔灵安确信,阎飞是看上这姑娘了。

“到底是哪家的姑娘啊?把你迷成这样。”崔灵安边笑边问。

“是那个……”阎飞吞吞吐吐,说不出来又背着手绕屋子转了两圈,“是那谁,你们村的,名字也好听,叫连花。”

崔灵安愣了愣。要知道,姓连的东苄庄只一家。

“你认识不?”阎飞有点不好意思了。

崔灵安看看他,抿嘴笑笑,说:“不认得。但听名字就知道,肯定是个冰清玉洁的好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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