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已过,林晞凭着假路引,这才混进了上京。
林晞冷然扫过内城,瓦子里灯火煌煌,与六年前林家抄家时,被包围的火把一样。
冤案血仇必从三娘开始,一个一个清算。曹香茗害死三娘,她如今有官身,难得一见。唯一突破口,便是与她势同水火的喻再花。此步虽险,却不得不行。
雨势渐大,林晞刚撑起青伞,便察觉到一道视线从身后侧而来,很快消息,似错觉。
她目光更冷了些,将青伞压低了几分,遮住了眉眼和右眼下的朱砂痣,伞沿的雨水滑落成帘,彻底隔断了那道视线。
快步下船,行至云津桥旁,三层楼阁巍然矗立,便是迎仙楼了。
茶室内,林晞一个眼神,蘅川便支起窗,借机将特制的醉梦引卡窗缝。
一曲终了,满堂喝彩。喻再花翩然施礼,朝一楼掷出重赏的富户而去。
衣袂翻飞间,林晞一眼瞥见她腰际隐约的梅纹香囊,她发髻亦簪白梅绒花。
处处是梅,林晞心中一定。
细香将尽,火候已到,林晞她声音不大不小,飘进隔壁:“楼下员外缠头丰厚,却为商贾,这位大家却先谢之…”
蘅川立即扬声附和:“这般风骨,当真令人钦佩。”
话刚落地,隔壁杯盏顿响,醉酒声起:“好一位傲骨娘子。”
那郎君身子探出窗外栏杆,面庞因醉酒和香气泛着异红,醉梦引勾起的无名火也更盛。
“喻娘子,莫非是我等不配你先敬一杯茶?”
喻再花正要行礼谢过缠头,闻言身形一僵,她很快敛衽一礼,声音微凉:“贵人言重,奴家不敢。只是依例先谢过首赏……”
那人打断她,步步紧逼:“既入了风月场,作何清高扮相!”
林晞扫一眼燃尽的醉梦引,乐伎谢赏不过瞬息,教坊大家更是难进身旁。
此步甚险,若引得喻再花警惕反而坏事。但迎仙楼往来多权贵,此等纨绔隔间,机会不可多得。
楼间气氛在厉声诘问下微滞,他猛一挥手:“既说不清,便上来奏与我听!”
喻再花嘴唇微抿,终是抱着琵琶,往二楼而来。
时机已至,林晞掀帘而出,恰与上楼的喻再花迎面碰上。
廊道拥堵,二人错身之际,喻再花为避让看客,袖摆拂过林晞手臂。
一阵清苦冷梅香袭入鼻尖,林晞心头剧震,脚步微顿,飞快扫过喻再花腰间半遮掩的香囊。
环视四周,近了她身,探得了气味,今日刚入上京便被盯上,此时不宜冒进。
她转身欲退回茶室,却对上醉酒郎君的瞪视。
见喻再花还停在门外,他不耐烦道:“磨蹭什么,还不进来!”众人当即被他吸引。
林晞立刻隐去人后。帘子落下,她眼底惊慌撤去,只余下一片冷寂。
喻再花香囊上的梅纹,与她所赠略有不同,但这香,却与六年前她赠的分毫不差。那时是她亲口说的:“这香孤高,与娘子最为相配。”
嘈嘈切切的琵琶声,伴着隐忍清音渐次响起。
林晞望向窗边,瞥了眼楼下一闪而过的翠绿身影。
这方子,她也只赠过一人。酒楼唱曲,却配戴此等清苦香气。
不是极爱香,必是与这香方勾连颇深。又与曹香茗相争,定是对付曹香茗的利刃。
金漕河畔,灯火如昼,画舫上传来丝竹笑语。
林晞见那丫鬟身形一拐,钻进一条毗邻河岸的巷道。
她缀在丫鬟身后不远,方才在楼里时不敢确认那丫鬟身上香囊,如今闻到这气味,想来确实是喻再花的丫鬟。
正要跟着拐进巷道,林晞眼角却瞥见巷子另一头,几个身形矫健的男子快步而来。衣角上的云月纹一闪而过。
林晞正要往后,准备脱身,身后主街方向却传来骚动,有人高喝:“官府查案,闲杂人等避让!”
她的身份经不起细查,目光急扫,闪身钻入入后侧一处更窄的暗巷。
林晞快步进了富宅角门,矮身缩进大水缸和破布棚后的狭小空间。
刚蜷缩起身子,后背撞来一片坚实温热。
有人!林晞汗毛倒竖,还不等她反应,一只大手从身后严实捂住了她的口鼻,另一只手扼住喉咙。
“别动,不想死就别出声。”身后传来警告,伴随而来的,是空气中的血腥气。
林晞轻轻转动袖口,刻香刀滑入掌心,那人察觉她动作,松了几分力道。
香刀瞬间刺上她颈间的手,那人反应极快,利刃只划破了皮肉,很快她的脖颈又被制住,力道比起方才,又卸去了些。
林晞手中香刀对着身后人腰际,那人虽手上力道松了,虚扣住她脖颈,却还是将她死死制住,二人在黑暗中无声对峙。
二人僵持之际,巷口火光逼近,官差的靴声和交谈清晰可闻。
“仔细搜!那贼人受伤带血,跑不远。”
一道火光出现在布棚不远处,照亮了林晞衣角,她浑身紧绷。
身后胸膛传来沉稳心跳,还伴随着些不适的呼吸声,那人竟还轻笑了一声。
林晞掌心沁汗,那人身上伤口渗血,顷刻濡湿了她肩胛衣衫。
“嗒,”一滴血珠顺着她脊背滑落。
“什么味道!”脚步声顿近。
林晞心中一凛,捻着一撮香粉,反手按向身后鲜血渗出的位置。
香粉瞬间吸了血气,和血气一起散出陈腐气味。
“破布罢,”另一人用刀鞘拨弄杂物。
终于,巷口火光撤走,脚步声逐渐走远。
“放手。”她压低声音,语气冰冷。
男人笑了下,嗓音有些沙哑:“你不收刀,我如何放。”
静默片刻,脖颈的手收走。
林晞立即从男人怀里挪了开,往前移,与他拉开了几分距离,转身与他对视。
脚步声和喧哗消失在主街方向,周遭只余下河水静流,远处传来画舫的隐约笙歌。
顾昭闷咳一声,暗色下,也能看见他目露探究:“方才援手,多谢相助。”
边说边转动着被划破的手,笑道:“小娘子手可真利,刚见面就送我一份大礼。”
此人虽言语带笑,也未置她于死地,但蒙面黑衣,形迹可疑,又伤势不轻。非良善之辈,多留一刻便多一分危险。
她冷声:“礼尚往来。”言罢,欲离开这方逼仄角落。
顾昭声音响起:“在下的伤,可是因小娘子而起。连句赔礼都没有?”
他又抱怨道:“还这般心急,莫非与那些官差是一路的?”
林晞站起身正要走,心中冷笑,侧过头,灯火照清了她右眼正下的朱砂痣:“阁下若未行鬼祟之事,又何至于此。”
顾昭轻哂,见她欲走,借高大身形将她逼回角落:“小娘子这说辞,怕不是转身就将此事卖与旁人?”
他受伤不轻,但身手利落,这人难缠,多耗一刻,那丫鬟更难追上。
林晞正欲说话,眼角余光却瞥见巷口处,闪过一道翠色身影,她心中一动。
顾昭似笑非笑的觑着她,下一刻,林晞转头朝巷口大喊:“救命!你别碰我,登徒子!救命啊——!”
顾昭一愣,眼中闪过一抹诧异,迅速将身形隐去水缸后。
巷口的丫鬟闻声一顿,迟疑着想上前,颤声道:“光、光天化日,竟敢如此猖狂!”
林晞回头看一眼顾昭,冷笑一声:“多谢郎君配合。”
顾昭看着丹色衣角消失在昏暗巷口,他靠在砖墙上,细看手背上的伤口,眸光渐黯。
林晞行至巷口,拢了拢微乱衣衫,行了一礼:“多谢娘子出言相助。不知,可与娘子同行一段,我心中…着实有些害怕。”
春桃见她孤身一人,衣裳亦是凌乱,点头应应允:“小娘子无事便好,我正巧为我家娘子取了东西,便一道吧。”
林晞目光掠过她手中食盒,一阵熟悉的药香传来。
春桃眉头微蹙,步履急促,林晞心中一动,状似无意自语:“紫菀润肺,佐以枇杷叶,可惜…久服恐生燥意。”
春桃闻言,面露惊诧:“你,你怎知这香药方子?”
林晞垂眸,语气平淡:“家母昔年喜调香,我亦略知一二。”
她又道:“此方原是极好,于长久保养而言,或可更精进。”
行至岔路口,二人拜别,春桃将信将疑地往雅乐署方向而去。
第二日。
夜渐渐深了,金漕河畔的喧嚣渐次沉入水底。
林晞与蘅川隐在迎仙楼后巷的槐影里。
酉时三刻,喻再花的贴身丫鬟春桃,会提着食盒,自角门穿过这条窄巷,往河畔的香药铺去。
喻大家每日练曲后,必要以特制的香药润喉。
蘅川紧张地捏了捏林晞衣袖,声音压得极低:“娘子,来了。”
林晞颔首,目光锁住那道渐近的身影。
她步履轻快,手中食盒微微晃动。
便是此刻。
蘅川深吸一口气,攥了攥拳,忽自暗处疾步走出,似匆忙赶路,袖口无意间扫过春桃肘侧!
“哎呀!”
食盒应声而落,盒盖掀开。
里头几只青瓷小瓶滚落在地,其中一只瓶塞松动,深褐色的香药膏撒了出来,顷刻染了春桃的裙摆。
“对不住!对不住!”蘅川吓得脸色发白,慌忙蹲下身,手忙脚乱去拾那瓷瓶,语带哭腔,“小娘子恕罪!我、我急着去前头送绒花,没瞧见您。”
春桃脸色霎时白了,嘴里倒豆子似的:“这香是大家每日练曲后必需的,她除了下衹应有些空当。
只能我每日跑这一趟!铺子也快打烊了,重制都来不及,这可如何是好!”
她急得去捧那污浊的膏体,手指沾了香泥,眼见着泪就要落下。
林晞上前俯身,拈起一点未沾地的香膏,置于鼻下轻嗅,旋即蹙眉:“紫菀、麦冬、枇杷叶,还添了少量冰片与白蜜。
此方润喉本是极好,但冰片量微,怕难以压住枇杷的青涩气,久用反生燥意。”
春桃一时怔住,林晞自顾自从袖中取出香囊,指尖轻拨出内里香粉。
她将香粉轻覆在泼洒的香药膏上,解释道:“昨日蒙小娘子相助,感恩不尽。我二人鲁莽,毁了小娘子差事。
心中实在过意不去,若信我,可将此粉混入残膏,虽不能复原,暂代一二次应是无碍。
此粉用甘松、苏合香、**并少量梅花蕊粉调制,润喉生津,平燥去涩,性质更温和些。”
言语间,她动作笃定,将赭色香粉与残膏混合,一缕清润微甜的香气逸出,盖住了原先苦涩。
春桃嗅了嗅那香气,面色稍霁:“小娘子既精通此道,不知可…”
林晞见她语带犹豫,缓缓出声:“不敢称精,此香名玉润,应急足矣。”
春桃往雅乐署侧门看了看,捏了捏腰际素白香囊,沉思片刻,终是咬了咬唇:“实不相瞒,我家娘子近日心绪不宁,又极惜香,对此物极为挑剔。
若知香药毁了……我、我怕是再近不得身了。”
她忐忑道:“不知小娘子可愿随我去见娘子一面?若能说清这玉润的香方,娘子或可…”
林晞心中微动,面上露出几分迟疑和为难:“这,恐有不便。”
“求小娘子帮我一回!”她急切道,眼看便要屈膝。
林晞沉默一瞬,轻叹,点了点头。
鱼饵已抛,香线为引。
是该去会会这位,与曹香茗相争的喻大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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