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翠的弟弟死了,贪玩跑去地里,被残余的地雷炸死的。
小翠听了信,没说话,在炕沿儿上呆坐了一会儿,手里还捧着半截铅笔,想不起来要放下,只是木登登地捧着,手颤着,像捧着一截儿小小的骨殖。
几张写满了字儿的纸受了开门儿的风,惊鸟儿似的扑棱起来,像预备要飞。小翠回过神儿来了似的,挪过块儿黑乎乎的橡皮压着纸,铅笔跟着一遭儿放下了,接着摘套袖。套袖一去,显得小翠拿铅笔的手更黑,脏乎乎,像焦了的骨肉。
然后小翠问:“哪块儿地?”
谁也不敢陪着小翠,去给她的小弟弟收尸,因为谁也不知道,附近还有多少没被清除的地雷。扫盲队一个没了牵挂的大娘心生不忍要跟了去,被小翠拦下了,说自己家的事儿,没必要让大娘也蹚险:“活着就有奔头,大娘!”
所以,没有人知道,小翠是怎么把个碎了的小娃娃一点儿一点儿捡起来、数着、凑着、拿绣着柳叶儿的薄被裹着,一瘸一拐,又回了村子里的。大娘守在村口,从正午等到傍晚,等到西边儿的天空染了血红色,终于看见小翠一点儿一点儿地挪回来,手里抱着一个小被裹,脏得看不出颜色。
大娘扶着小翠回屋,路上,村里好人家跟着一块儿来劝,等到了小翠屋头,已经拥起一撮儿人。心软的婆姨们见不得小翠迟缓木钝的神情,比小翠早一步掉下泪来,眼泪顺着面上的褶儿滑下来,滴在脖颈子里头,凉,像村东边正预备升起来的那颗亮汪汪的月亮。
村儿的坟地并不远,只在后山上。
但小翠执意要埋在从屋头向小河上流数的第八棵柳树边上。她说:
“娃叫小柳,得这样,得这么埋。”
她停一停,好像等窗子外头的月亮又升一升,又说:
“停灵,要停灵。”
“翠儿,翠儿,不得停灵了,叫娃入土为安吧……”大娘拍拍小翠的肩,小翠大概没有料到这一拍,身子跟着微微一踉跄,却不用人扶,立马就补上一步站稳,手抱得愈发紧。眼神依旧木登登的,可是嘴抿得紧了。
小翠站一站,歇过劲儿来,就去埋了,不叫人跟去。有怕她叫狼叼去的,在后边儿悄悄跟着上了山,看见小翠忙活完,在小土堆儿前坐了很久一会儿,又一会儿,什么声儿也不出,连和弟弟道几句话的声儿也没有。好心的守在树后边儿,怕小翠是受了刺激,再不能哭出来了。
直到月亮升到山头。小翠才咳了两声。以为她终于能哭得出来,却不料喑哑的嗓子开了,出来的是轻飘飘头发丝似的山歌,似乎马上就要断开,可是迟迟不断:
“哥啊……”
*
小河从不知名的地方流过来,流到小翠的屋头后边儿,又流向村里。
柳生就是从这条小河上漂过来的。
小翠一如既往地守在屋后头,看见柳生漂过来,以为是一具尸体,惊叫一声,连忙喊了父亲来,两个人一起捞了出来,省得惊了村子里的孩子。
捞出来,才发现柳生还有一口气。好在小翠父亲从医,竟救活了。柳生是什么身份,他自己醒来不必张嘴,带着青天白日的军装早抢先替他说了。
柳生自己分辩说,他是花钱买的官,不摸枪的。小翠知道柳生说谎,为着他手上的茧子同身上的伤。
但小翠装着不懂,而柳生装着不知道小翠的心里门儿清。
假如知道了……?
柳生不愿想,小翠不敢想。
河边儿有几棵柳树。柳生还没来的时候,小翠喜欢择柳枝、编柳环儿,自己玩儿够了,就送给村里的小孩子。柳生来了,小翠依旧喜欢择柳枝、编柳环儿,不过有一半,改送给了柳生。
柳生便笑道:“这回真是‘柳生’了。”
小翠也想跟着笑,因为柳生笑得好看。不大的张脸儿上,眉眼端正,嘴唇微厚,笑起来,该是唇红齿白,不过伤未愈,略略带些苍白。
但是柳生笑着,眼始终没离了小翠编的柳环儿,小翠偏了偏头,从柳生眼睛里模糊看见柳环的轮廓,金色翠色相映,莫名地矜贵。小翠忽然觉得柳生不像说笑,便笑道:
“真是这么起的名儿?”
小翠看着柳生。柳生也一偏头,小翠看见柳生双眼中悬着的一对柳环儿忽然变成自己,一时间还未反应过来,柳生便道:
“真是。我娘在我们那儿的一棵柳树底下碰见了我爹。我爹家,住在我们那儿从东往西数第八棵柳树底下。他们都觉得同柳投缘,就给我起名叫‘柳生’。”
柳生说话带点儿北方口音。他是小翠认识的第一个北方人。
*
小翠的爹被兵掳去,一天,一星期,一个月。
小翠的爹再也没有回来。
柳生急,可是离不了小翠家,离了便难活命。小翠也离不开家,离了无异于以卵击石。偶尔去村里问诊,都怕柳生叫人发现,总是急着赶回来。
村里人好几次叫小翠来村里住着,怕她孤身一人住着夜里不安全。没有人知道柳生的存在,久而久之,连小翠都忘了,竹编织的箱底儿,还压着柳生一身军装。柳生穿着小翠爹留下的衣裳,衣裳是小翠亲手缝补的,胸口总是长着一片柳叶儿,翠生生的,像一块翡翠。
有时候,柳生坐不住了,便要求独自出去走一走,说去打听小翠爹的消息。小翠怕,要跟着,柳生只说:
“别跟着,万一被人发现,连你也说不清了。”
柳叶儿在小翠眼前一闪,忽的便消失了。
小翠不识字,只识一些常见草药的名字。柳生不同,柳生识许多字。他说,从军以前,他是学生——小翠,学生,你知道新式学堂、大学是什么吗?
小翠用力地摇摇头,像要把大学、从军、打仗之类的事儿全从心底里刨出去。跟小翠有什么关系呢?小翠心里头想,天底下又为什么要打仗?大家伙儿住着各自的屋、过着各自的日子,偶尔互相帮扶着一把,就和屋后的那些翠柳似的长着,有什么不好的么?
柳生抚了抚小翠的肩。小翠好像从柳生发红的眼底窥见一点儿说不清的情结,但还没有细品,柳生便道:
“上那么多学,其实也没什么用的,还不是要打仗……小翠,如果哪一天,有机会了,仗打完了,你不用急着上那么多学,可一定要识字,识字多了,才能读书、看报……”
“看报做什么?”
小翠的手抚上柳生发烫的脸颊,指尖发凉。
柳生的睫毛不自然地颤了颤,不知道是被小翠指尖凉得,还是心里想起什么事儿来。屋外的月亮升起来了,月光轻轻地淌进来,带着薄薄的一层凉意。小翠好像听见月光在山间流淌的泠泠的水声,带着一点儿山歌的,头发丝儿似的,悬而不决的旋律。
“嗐,其实也没什么……”
小翠看出柳生有话说不出口,可是小翠也不好问,于是只是念着:
“哥……”
柳生很疑惑。
小翠笑道:“你不知道,我们这里人,就惯把对象叫哥。”
柳生于是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那么就叫哥吧,翠儿……妹妹。”
声音通过身体传过来,震得小翠贴在柳生肩上的脸儿有点发麻。
柳生也不知道,小翠这里人,惯以山歌定情。
*
柳生不见了。
小翠的肚子一天天地大起来。第五个月份的时候,小翠的爹瘸着腿儿回来了,领着村里一个寡妇。见了小翠,山核桃似的布满褶皱的脸扭曲了几下,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第九个月份,村子里的人扛着收音机跑到小翠的屋头,告诉小翠的爹:
“新中国成立了!”
村里一下子多了很多叫“建国”的孩子。那些孩子小脸儿总是红扑扑的,带着健康的光泽。小孩子爱哭,尖锐的啼哭声常常跟着太阳升起的弧度而升起。红色的海洋让小翠由衷地兴奋,小翠最开始也想这么起名儿,可是爹说:
“孩子生下来,究竟你要让他们说是你的弟弟,还是你的孩子?”
孩子就叫小柳儿了。
扫盲队来村里的路上,不慎踩到一片未曾勘测过的雷区,牺牲了一位同志。
这一下,引起了省里的高度重视。小翠的村子放眼过去,是鲜少被卷入战争的,更没有长期驻军。谁也不知道,这一片地雷是什么时候埋下的,又是谁埋下的。排雷工作一直做到小柳儿学会翻身,才谨慎地宣布告一段落。
小柳儿勉强能坐起来的时候,小翠的爹在采药的路上摔下了山,走了。
寡妇守在家里,陪着小翠和小柳儿过了七七。
寡妇说,她要走了。
小翠抱着将将入睡的小柳儿,向寡妇点了点头。小柳在小翠的臂弯里,睡得那么香,全不受外头闹觉的小孩儿一声高过一声的哭声影响。
小柳儿很乖。小翠每每识字一段时间,要歇着时,转过脸来,总能看见小柳儿冲着她笑,不大的张脸儿上,眉眼端正,嘴唇微厚,不多的几颗小牙儿洁白,手里抓着绣了柳叶儿的手帕,偶尔开玩笑和他抢一抢,拿都拿不下来。
识字班上,小翠是进步最快的人。多半年过去,已经可以以报纸为教材,做一个巩固练习。扫盲队的大娘怜悯她单独守着个弟弟过日子,总是劝小翠也去听听山上山歌对唱的歌声。
小翠只是摇摇头,手里,握着半截铅笔。
小柳儿会说话了。
小柳儿会捏着树枝儿,在地上画画儿了。小柳儿问:
“姐姐,柳树怎么画?”
小翠把刚编好的柳环儿往小柳头上一戴,金玉两色的柳环儿,衬得小柳儿愈发得白,像正午时分的太阳,白得耀眼。
“姐姐,小柳儿为什么叫小柳儿?”
小翠笑道:“因为你生在柳树边儿上呀。”
小柳儿偏偏头,小翠从那两汪清水似的眼睛里模糊看见柳环儿的轮廓,金色翠色相映,接着小柳儿嫩生生的声音问:
“那小柳儿为什么不叫生柳——或者柳生呢?”
*
后来有一天,报纸上出现了一篇新闻,是关于处决一批间谍的报告。小翠一眼就看见照片里靠边儿的人长得四分像柳生,可是对着文字找了半天、找到双眼酸痛,也没有找到柳生的名字。她怕疏漏,又找到扫盲队的人,帮她念一遍。可是听来听去,也没有柳生的名字。
“一定只是巧合。”小翠道。
柳生一定没有死。
他还没给小翠,唱山歌呢。
*
月亮西沉了。
小翠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好心的人立刻警惕起来,也站起来活动活动,预备观察着小翠的动作,一旦有什么不对,便及时救下来。
然而小翠仿佛知道有人在看着。她旁若无人地站起来,也不拍身上的尘土,就这么向小河一瘸一拐地走过去,一只被铅笔的石墨染黑了的手,紧紧握着金玉似的柳环儿。
接着,好像只是一晃眼,便消失在小河边儿上了。
好心的人吓坏了,连忙追上去,沿着河奋力奔跑,试图找一个把小翠捞起来的契机。可是小翠在小河中游得那么快,月光照在河水上,仿佛成了银制的滑道。人追在河沿儿上,怎么也追不到小翠。仿佛小翠是天边挂着的月亮,永远追不上。
东边,正奋力撕出一片鱼肚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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