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野凤僧

赵冯的爹丢了。

这事不能算新闻,至少冯庄的人们是这么觉得。家里只剩赵冯和他爹两户人的老冯家本来就住在村里一个旮旯角,一群逢年过节才回来的后生们很少有人还认识赵冯,更不用提还要知道他七老八十的爹。老人们多过了嚼人舌根的年纪,听闻此事最多叹一口气,然后该去哪个墙根晒太阳还去哪个墙根闭着眼晒太阳。于是,关心这种破事儿的,就只剩下几个游手好闲、偷鸡摸狗的酒囊饭袋。

酒囊饭袋其一,是我那才刚从看守所里放出来的发小儿。赵冯他爹丢了这事儿就是他头一个打电话告诉我的,听那兴奋的语气,我还以为赵冯他爹飞升成仙了。他跟小时候一样脏话连篇,一边叫我滚,语气还是很兴奋,一边说他妈的,你知不知道他爹多少日子没下过床了,他还能突然丢了?

我说,那你什么意思?

他压低了声音,像在跟我交换什么机密情报,说,弄不好赵冯这个蔫儿坏的东西不愿意伺候这个主,扔山里喂狗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咯噔一下。

当天晚上我睡得不踏实。梦里,除了赵冯还是赵冯。

算起来,我认识赵冯的时日比认识我那倒霉发小儿的时日短不了几年。发小儿形容得很准,赵冯这人,骨子里就透出一股蔫儿坏。印象里,他不爱说话,不乱骂人,也不爱打小报告,就吊着一双四白眼四处乱转,可是真论坏事,没人干得比他还多。要么拿放大镜杀一天蚂蚁,要么课间活剥了随手抓的耗子的皮,小偷小摸他瞧不上眼,要动手,一定是偷了什么贵重物件,而且不为了换钱,只为了看别人着急而觉得好笑。混世魔王在世,大抵不过如此。听说丢了的赵冯他爹年轻时候,跟那会儿的赵冯一个德行,只要没在自己家地里忙活,肯定没干什么好事。不过,老一辈人也说,作为上门女婿,赵冯他爹在老冯家受着一口半辈子吐不出来的窝囊气,连带着一出生就没了妈的赵冯也没什么好脸子看。赵冯在户口本上叫了十八年的冯赵,他爹却非要争那一口气,要么叫他赵冯,要么就要叫他的小名,而赵冯长这么大最不爱听的,就是他的小名,凤儿。

为什么叫凤儿,赵冯不知道,我们也不知道。

赵冯管不了我们这群狐朋狗友叫他小名的嘴,于是便放出风去,说他的“凤”是凤天南的“凤”。我那时候笑话他,说你丫上哪去跟人家凤大老爷比,要钱没钱要地位没地位,一个穷困潦倒不务正业的野小子,更不用提武功如何——啊,说到这里,我们那会儿爱看《少林寺》,小时候的赵冯曾经也有过去少林寺当武僧的梦想,而且差点就能成行,可惜最后还是在车站被他爹揪着耳朵一路骂着拽回了家。我跟发小儿挤在一帮汗臭气的人堆里,说可惜一代枭雄就此陨落,发小儿毫不犹豫地啐了一口,说他算哪门子枭雄,一个闲不住穷折腾的坏种而已,况且去少林寺又怎么样,说到底不还是去当和尚,那个混世魔王,打死他都不会甘心做和尚。

我离开冯庄,是六年前的事。那时候我那倒霉催的发小正为了他口中的哥们义气“一进宫”,而赵冯则忙着为我饯行。认识这么多年,虽然我和他们待在一起的时间不算太长,赵冯到底还把我当朋友。他从包里摸出一瓶从他爹那儿顺出来的酒,对着月光,仔细斟了两杯,多的那杯给我,少的那杯他喝。一杯下去,恍惚有种百年已过,沧海桑田的错觉。你小子算是出息了,彼时刚过二十岁的赵冯大人似的重重拍了拍我的肩,到了城里,别忘了兄弟。

我说,要不你跟我一起走吧,去城里打工,反正你也不爱种地,没准儿,你上城里,真能应着名儿,野鸡变凤凰呢。

赵冯看了我一眼。那一眼我记了六年。

我爹种不了地了。我得种地养他。

我回村的时候,正是赵冯的爹丢了小半个月的时节。家都没回,直奔赵冯屋里。

他一见着我,像见到一个命中注定的救命恩人,双眼一亮就向我冲过来。种地给赵冯究竟带来了什么,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我的发小儿今年三进宫刚放出来,而赵冯从来也没蹲过号子。和他约酒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成为了一件难于上青天的事。几年前发小儿说他开始烧香拜佛,家里香气缭绕,过去的酒气已经无迹可寻,烟味倒是越来越重。

我爹不见了,我爹已经中风好几年了,他怎么会不见了?

我不知道赵冯那下不了床的爹会不会有人来抢。他爹这两年身体明显越来越差,治不起,就奇迹一样悬着一口气一直活着,浑身上下就没几个还能捐献的器官,没有人来抬他,怎么会莫名其妙地丢了?

可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这是赵冯的手笔。

事实上,即使是年少时疯狂而坏到底的赵冯,他也不会做这样的事。赵冯在我心里,始终是坏而不至于坏到去杀人的。可是我面对着这个一身檀香与烟味的男人,望着他发红的双眼,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说,那你问过邻居没有?

赵冯重重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如此一来,他那年轻时也曾是混世魔王的爹,就彻底从这个封闭的村庄里蒸发了。我想起那人人叫骂的老人,想起赵冯小时候上课时一边抖腿一边故弄玄虚给我讲的西游记里妖魔鬼怪的故事,恍惚间,觉得一只到人间来为非作歹的神兽到头来似乎是被捉回去过它的神仙日子了,只留下赵冯,这一个被现实快要压垮了的半人半兽的可怜种,还在人间苦海中疯狂挣扎。

那天,直到最后,赵冯也没有喝一杯我敬他的酒。老了,老了,不到四十岁的赵冯说,戒了,都戒了。

他看上去真的老了。明显的眼皮下垂,让他小时候那双骇人而残忍的四白眼变得细长,变得越来越苦。后来我要走了,他站在月光下,身形佝偻,缓缓地抬手向我告别,莫名其妙地我眼眶就红了。

再回到村里是另一年了。发小儿在村口抄着手等我,一见到我的身影,就流里流气地抬手招呼我,说诶,你知道吗,他妈的,赵冯出家了,少林寺去了。

令我意外的是,我似乎并不是很意外,好像命中注定早该如此。我去了赵冯的家,那里落满了灰尘,其中不乏香灰。一推门,好像一个小小的佛堂。

发小儿依旧是满嘴脏话,一句一个难以入耳的词,主谓宾定状补全部混乱,不知道是骂赵冯还是骂日子。我们小时候的玩伴,除了不幸夭折的,或是几个像我一样离开冯庄的,剩下的都是他这个德行,几乎把看守所当第二家乡。只有赵冯,这个曾经被认为最可能犯下混事的人,出家了。

我有一种失魂落魄的莫名之感。

回城里的路上我睡着了,做了个梦,梦见一身僧袍的赵冯孤身一人打坐,无喜也无悲。那些被小时候的他亲手剥了皮的耗子,全都像强力胶黏在他身上一样,死命咬着啮食着不下来,可赵冯依旧神情自若地闭着双眼,似乎一切都与他无关了。庭院中传来鸟鸣,我探出头去看,一只凤凰就停在那里,他谁也不看,谁也不屑于看。他的爹究竟哪里去了?或许,是先他一步回了天上了吧。

而我,在回城汽车无休无止的颠簸中,又一次,再一次,毫无疑问地,被真实的生活叫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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