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年纪不大,神态却很是稳重,在她面前一坐就是近两个时辰。听完她的故事之后,小姑娘抬起眼看她,问她:“你后悔过吗?”
问的是她从前错付真心后不后悔。
她有什么好后悔的,与那负心之人在一处时她是真的快活,也是真的高兴。
被那人哄着接到外头的庄子小住时,她还对他深信不疑,一心想着嫁给他。
直至他那据说是逝世多年的妻突然闯进了庄子,她的美梦才醒了。
是被哭声震醒的。
耳边尽是那人发妻的哭声。那妇人声泪俱下地质问他,问他为何要弃她们母子三人于不顾。
“是因为被这庄子里的妖精吃了心,挖了眼吗?所以才看不见家中的小宝儿日日哭着喊着要爹爹,所以才要将一纸休书扔到我面前吗?”
“家中桌椅全被往日那些催债人搬空,家中如今已快无米下锅,你这买庄子的钱是从何而来?你又从别处借了债吗?”
“家中如今没有一件可以用来抵债之物,你莫非是要将两个孩子连带着我一道卖了去抵债不成……”
妇人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大多问题絮娘至今都还记得。
她更记得,那妇人望着自己的眼神是多么地痛恨和绝望。
但她也记得,那妇人并没有冲到她面前抓她的头发、扯她的衣裳,更没有往她的脸上落巴掌。
不过她实在是害怕见到那样的眼神,所以颤着手从头上摘下那人送的发簪扔到了他身上,然后擦过那妇人的肩,一脚重一脚轻地回了暖香坞。
她哭着将那人送自己的字画统统装了箱子,并特意寻了一个箱子装了一笔银钱再附上一封诀别书一道叫人送到了那庄子上。
后来的事情,她没有刻意去打听,只知那些送出去的箱子被那人收下了,他没有再到暖香坞来,也没有再给她回信。
她便想,如此两人便算是彻底了断了吧,自此她还做她的坞里人,不再去做那只居一室的大梦。
也希望那个人能拿着那些银两还了债,再老实地靠着他那一手好画谋生。如此一来,那人便能陪陪那个整日哭着喊着要爹爹的小宝儿。
她让坞主闻意收起了自己的牌子,在暖香坞里浑浑噩噩地躺了三个多月。
她本想着,过段时间她一定会将那人给忘了的,但事实证明,有些人,并不是你说忘就能彻底忘记的。
就在三个月后,她听到了一则消息,消息中说,那人的发妻自尽了。
消息是闻意告诉她的,说那女子以一根腰带将自己吊死在了那庄子的门梁上。
听到消息的时候她怔了好久,她披头散发地从榻上坐起,扯着闻意的手嗫嚅般地问了句:“那两个孩子呢?”
“那两个孩子早就被他们那没良心的爹爹给卖出去了。这被哄着回了一趟娘家的孩儿娘回来时不见了孩子,哭闹着问了许久才从他口中得到的消息。”
闻意话里满是唏嘘。
“也不晓得给卖到了哪里去,这外头都说那女子找孩子都找了半个月了,我估计着最后是没有找到,否则她也不会一死了之了。说到底,这是万念俱灭了。”
闻意的话她听清了,又好似没听清,她觉得自己的脑袋有些发懵,因为这和她原先想的不一样。
她涩然开口:“我原先,不是送还了他们一笔银子吗?”
有了银子,如何还会卖儿女?
她想不明白,连她这等风尘女子都晓得虎毒不食子的道理,为何才情满腹的人不晓得?
闻意许是觉得她的话十分好笑,仰头笑过几声之后用帕子沾了沾眼角,再将目光落到她身上,怜悯又无奈地同她说,哪里还有什么银子。
“他拿着那些银子去了缀锦楼替那里的一个姑娘赎了身,紧接着就将人接进了那处宅子里,快快活活地过了三个多月呢。”
“你是不是在想,若只是为一个姑娘赎身,根本花不了那么多的银子?”
“是,赎一个缀锦楼的姑娘的确花不了太多银子,可他好赌啊!”
“这人从前便赌得背了一身的债,如今更是赌得红了眼。赌得输光了银子不算,还趁着妻子回娘家借钱的功夫将一双儿女都给卖出去了,这才有了后来的事儿。”
“据说被他接进庄子里的姑娘才十八岁,经了这桩事都给吓疯了,似哭似笑地从那庄子里跑了出去,也不知跑到了何处。”
“我昨日在街上问了缀锦楼的人,说是人没回去,也没往楼里递信儿,不知道往哪处去了。”
“这疯癫了的不知去了何处也就罢了,那没癫的人也不见了,外头都在猜,他这是欠债欠得很了,找地方躲了起来。”
“如何?听了这些,你还觉得自己原先的想法做法是对的吗?”
“这男人,没了你也会有别人,你以为你们的相遇是上天垂帘叫你找着了好归宿?事已至此,有些事我也就不瞒你了。”
“我上回因了你这事特地往那缀锦楼里走了一躺,这才晓得,这人在找上你之前就已经是那边的常客了。只不过,是他那时看上的姑娘嫌他穷酸对他爱搭不理,他这才转了地方,来了咱们坞里巴上了你……”
“如今这事儿你晓得了便罢了,别往心里拧,毕竟事的根源并不在你这处,又不是你叫那人去赌去卖儿卖女的。”
“我与你说这些,就是想让你看开一些,别只念着一个人过不去。”
“咱们这些人呀,离了谁都还能过,我是如此,你絮娘更是如此。”
“往前看,前头还有大把的男人和银子在等着咱们呢,你只消过了心里这道坎,便不会再有什么过不去的难关了。”
那一日,闻意陆陆续续还同她说了许多话,她听了一些,忘了一些。
除了前头的事情,她记得最清楚的就剩了那一句——你只消过了心里这道坎。
坎都在心里扎了根了,真的能过去吗?
没那么容易的。
至少在她絮娘这里,这道坎是过不去了。
故而在面对小姑娘澄澈的眼神以及一句“你后悔过吗”的问题时,她才会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事已至此,悔也无用,我没什么好后悔的,她说,我只是恨。
所以,你想如何?小姑娘问她。
那时她怎么回答的来着?
哦,她说,我要让他……生不如死。
-
后来的事情,进展得很顺利。
小姑娘比她想得要厉害得多,做的事情也比她想得周全得多。小姑娘找到了那人的所在,将人绑了起来堵住了嘴,再带着她去到那人的面前,往她的手中递了一把刀。
刀身很薄,削铁如泥,轻易便能嵌进人的血肉里。
持刀的她眼睛一眨不眨,小姑娘的眼睛也一眨不眨,她望着的是面前的那个薄情人,小姑娘则望的是她。
后来的返程途中,她没有表现出恐慌或者害怕的情绪,直至回到了盛京城。从马车上走下来,脚一触到地面,她的双腿陡然一软,差点跪在了城门口。
帮着赶了两趟马车的小姑娘伸手扶住了她。
小姑娘说,别怕,我第一回的时候也是这样。
她稍稍挺直了身,望着比她还低了一个头的小姑娘,呆呆问:“那时你几岁呢?”
“六岁吧,好像是六岁。”小姑娘偏头想了想,说,“都说我混江湖的日子很长了,长得我都不怎么记得请了。”
“是么。”她喃喃。
喃喃过后,陡然掩面大哭。
原先那手不抖、腿不软、眼不眨的人,仿佛一柄利剑的人,从靠倒在章纠白身上哭过之后,忽然就变得脆弱起来了。
“你如浮萍,我如飘絮,都是风吹就散的……妹妹,姐姐不想瞒你,姐姐现在心里害怕极了,你可愿留在坞里陪姐姐几日?”
她忍不住拽着面前小姑娘的手恳求。
小姑娘没有急着拒绝,只问了句:“管饭么?”
“管,四菜一汤,管饱。”她破涕为笑。
“那行。”小姑娘应得爽快。
这人也的确说到做到,真的在暖香坞陪了她几日。
夜间,小姑娘就搬着小凳伏在她的床头。哪怕她因为做了噩梦于半夜醒来,也能见到人。
这个小姑娘不会同她说什么大道理,有时见她实在睡不着,还会找来酒水让她喝。直到喝得头有些昏沉,小姑娘就笑。
“现在的你需要酒才能睡着,等过了这阵子,你就不需要了。”
“习惯了,接受了,就没什么了。”
这些话,全然不似十五六岁的年纪能说出来的。
天知道她听到那番话时内心有多受触动,可说出这番话的小姑娘却表情平静,丝毫不以为奇。
天知道这小姑娘在接下她生意之前都经历过什么。
相识至今,其实她一直没问过这些。
她只是从小姑娘口中东拼西凑地知晓了一些,大致明白这人的遭遇。
小姑娘自己不提,她也不问。
三年过去,小姑娘的脸已经没有了昔日那般圆润,颊边也没了那点子婴儿肥,不过因着她的脸本就不是什么瘦长脸,如今看着还是有些圆,看着怪可爱的。
“故事不太好听,你随意听听就算了。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我,我不是什么好人,也不需要怜悯,落得这个下场全是我咎由自取。”
絮娘的目光从靠在茶几边的章纠白身上移开,迎上了白丹的打量。
白丹的眼神很复杂,说不清都夹杂着哪些情绪,絮娘不欲细探,也不想辨别。
“我平日里对生人话没那么多,今日只是碰巧见到了你,你刚好问起,我又正好闲着,便多说了几句。既然说了,我便不介意再多说一些,你能听下去便听,听不下去便算了。”
“我想说,人在面对在意的人与事之时总容易变得拧巴,也容易生出执念。很久之后再想,或许你才能明白那些曾经在意的人与事都是过眼云烟。人活一世不易,不必将自己逼得太过。你是如此,纠白也是如此。”
“我同你说这些,是因为你在被纠白打败之后还肯送醉酒的纠白回来。这说明,你心地是好的。”
“唉行了行了。”
揉了揉耳朵,白丹听不下去了。
“我这人最不喜欢听人说大道理,你说这些无非是想赶我走,我走就是了。”
说着,白丹站了起来,将刀背上,头也没回地奔着门口去了。
从背影来看,倒是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思。
絮娘倚着门扉,摇了摇头:“她是个实在人,想来她的师兄也是个实在人。可惜啊,有人偏偏不喜欢。”
“别胡说,我和段徊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说话时,章纠白已经不靠在茶几边了,她趴在茶几上,半边脸都埋在手肘间。
想来,是趴得很不舒服,她又侧了侧身,换了个趴法。
好几次之后,章纠白皱着眉撑着茶几坐起来,以手顺着胃小声抱怨了一句难受。
“哟,没醉啊?”
絮娘走过来,坐在章纠白身边抬手触了触章纠白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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