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妥祝氏后事之后,迎来了泰合二年。
因猜着兄长当时是想着外出求援,所以在泰合二年初的时候,周荃珝命梁家的探子先以砾阳城为中心扩散着往外寻,直从春寻到秋,都未在西北寻到相关的消息。
同年秋,他收到了一封密信,写信的人是在西北一役中幸存下来的晟平军伤兵,名叫韦奉悌。
韦奉悌曾是忠武将军周荃瑾带过的亲兵之一,也是被叫去确认尸首的兵卒之一。
虽有尸体摆在面前,虽然那尸体身高体型都与忠武将军很像,但韦奉悌心中却一直留有一丝怀疑。只不过,当时情况复杂,他不敢问,也不敢往下想。
写信之时,韦奉悌已被新的将领以断臂伤重无法拿刀御敌为由,被遣回了老家休养。
归家之后,韦奉悌总会念起曾经在西北的那些岁月,想着想着,便会想到他们的忠武将军,也不知是在第几回想起忠武将军的时候,他脑子里忽然就冒出了个念头。
他在信中同周荃珝说起了一件事:有一回,忠武将军在给麾下将士说起西北几大关的周遭地形时,曾说过距砾阳城不到五百里之处有条免江,顺江而下可至汉西江,汉西江东西水路都畅通。
在行伍中,东西水路都畅通的意思就是,若遇急,可入汉西江,以便左右求援。
韦奉悌没将他对忠武将军之死的疑惑写出来,也没说别的,只是如同回忆往事般提到了这么一件事,这件事便是他信中的所有内容。
他似乎是在委婉地怀疑,也是在委婉地提醒:忠武将军周荃瑾或许没死,若要寻他,或可从水路寻起。
周荃珝看出了信中深意,同时却也多了些疑惑——若兄长当时是想外出求援,为何要放着近处的鄯州军不求,反而要走水路绕远道去求援?
虽然不解,但就是凭着这么一封奇怪的信,他改了命令,让梁家的探子们从水路着手打探,以免江为起始点,一路向着汉西江查探下去,向所有会经过免江或者居住在免江与汉西江一带的有关船商,船工以及附近的百姓打探消息。
此事不能明察,只能暗探,且每一个地方的探子不能太多,否则会引人怀疑。梁家那边的人虽可用,但能交给他使唤的人不多,能全心全意信任的人更少。
帮着寻人的探子不到十个,他们顺着不同的江道与县道不断打探着,一直探到那年冬末才探出了一丝有用的消息。
有探子在汉西江边的一个唐姓船工口中听到了一些只言片语——泰合元年初,唐船工所掌的一艘汉西江运粮船上躲进过一位浑身是血的青年兵卒。
经船工回忆,他所掌的运粮船是由西向东顺流而行,最终会在登州的蓬莱海口停靠,中途很少停,也就在西北的免县停过一次。
就是那一停,船上就多了个浑身带血的人。当时因为害怕惹上麻烦,他忙将转入了免江渡口的船转回了汉西江上,又悄悄在中途将那血人绑了浮木扔下了河。
被问起时,唐船工说他也不晓得当初被他扔下河的那人死了没有,只记得,他扔人的地方似乎已近淮宁。
消息传回盛京城之时,正是陈弘勉为了年后淮宁水患一事头疼之时,一番思量之后,他便携了御赐的双鱼衔珠玉佩进了宫。
“可是,你去了淮宁却没有找到人,是吗?”
“是啊……”周荃珝无奈地笑。
淮宁,三河两岸,春季汛期淮江洪水进入淮宁的宝金县境内之后,在境内的水道曲折迂回,不能顺利畅经高邮湖而入汉西江,入江水道和里运河堤存在问题很大,因此,入江水道在上游的黎县需要改道,走清勾河直线势在必行。
这是他所呈治水之策。
为水改道,以绝水患。
除此之外,淮宁还有涟东河与涟西河,涟东河在经过漳都时又被当地人称为漳江、经过闵塔县时又被称为闵江,而后还会经过十余个县……
以淮宁与三河两岸为线索慢慢查下来,需要不少时间。
天子复置司隶台,让他入司隶台作按察使,他如愿地带着八百精锐奔往淮宁一带监察汛前改道防洪一事。
历时两年,水患彻底解决了,同时也查办了淮宁一带互相包庇牵连的贪官污吏,但却未寻得兄长踪迹。
他本是想着若是在淮宁找不到兄长,让兄长听到他的名字也好,是以在“便宜行事”的旨意下,他以一番雷霆手段让司隶台按察使周荃珝之名传遍了淮宁,也传遍了朝堂。
奈何,迟迟不见人闻讯来找。
从得知周荃瑾或许还活着那日直到如今,已过去了四年光景,奈何那人还未出现。
四月了,四月较三月时暖了许多,周荃珝所穿衣裳也由冬衣换成了春衣,随着温度的身高,衣裳的料子愈发越轻薄。
他的外衣颜色为月魄,衣纹是飞鸟,不论是颜色还是衣纹,都如他这人的眉眼一样素净。
章纠白将视线从周荃珝的衣袖上移开,抬起由手将糖水碗给接到手中侧头将剩了小半碗的糖水喝完,喝到最后,她一仰头,将碗底的红豆都给吃进了嘴里,之后一抬手,将空碗塞进了周荃珝手里。
“他在漳都。”将碗塞回周荃珝手里的时候,她说道。
说话时腮帮子鼓鼓的。
说完便专心地嚼着嘴里的红豆,没再说话。
等将红豆嚼碎咽了下去,她便慢慢同周荃珝讲了自己从落今、林霞乃至于钱欣荣口中得知的事情。
故事不算太长,只是慢慢喝完一碗瘦肉粥的时间,故事已经讲到了头。
在周荃珝将粥碗放去一边时章纠白想到什么,问了这么一句:“那个霍槐杨和那位江姑娘为何会帮周府?”
周家与霍家虽都为将,却各守一方,两府似乎并无往来。那中书舍人一家,在她住进周府这几年里也与周家没有过来往,逢年过节,也不会互相送礼问候。
在流言四起的时候,那位江颜江姑娘竟找回了一具长得与周荃瑾特别相似的尸体,止住了流言。
真的有这么巧?
应该不是。
拖回尸体,应该是那江颜霍槐杨想的计策,为的是在稳住军心的同时也顺带维护周荃瑾的清白。
章纠白的敏锐让周荃珝意外。
“江姑娘曾与兄长有过些交情。”周荃珝说。
哦,有旧。
如此便说得通了。
但不知,二人曾有着怎么样的交情,以至于,江颜肯冒着这样大的风险,撒下了这样大一个谎。
江颜与周荃瑾有旧,最后却嫁给了霍槐杨成了霍夫人,也不知三人之间都有着怎样的过往故事。
寇姜端了两碗瘦肉粥来,如今还剩一碗。见周荃珝伸手想将剩余的那碗端起来继续喂她,章纠白摇了摇头。
“这碗是帮你叫的。”她说,“你喜欢喝粥,但王府里的人并不清楚你的喜好,他们将你当贵客,应该很少会煮这样清淡的粥给你喝。”
“小师姐不在王府,怎知我有没有粥喝。”
“我不在我也知道。”
熟悉的对话,熟悉的语气,让周荃珝想到了自己生辰那一日。
他静静地望向面前的章纠白。
这女子正跪坐在床沿伸长了手想去够床头小几上的点心。点心是紫色的,印成了桃花状,不知是不是芋头味的。她好像很喜欢吃这些酥酥糯糯的东西。
点心放得有点远,她的右手才往外伸了没多远,就扯痛了左后肩的伤口,疼的整张脸都皱起来。
周荃珝伸手将点心盘端在手里,忍不住抬手抚了抚章纠白的额。
章纠白被这番举动所惊,愕然转过头来,额间红色花钿之下的那双鹿眼中带着些茫然,又沾着些慌乱。
周荃珝不作声,将手指翻转,指尖有一粒十分细小的金粉。
“你……”
章纠白张口想说什么,话才开了个头就听见屋外再次传来脚步声。
“公子,长公主来了。”门口传来寇姜的声音。
章纠白看了一眼周荃珝,说:“给我换个屋子吧,这样你们说话也方便一些。”
“没什么不方便的。”
将点心盘放进章纠白手里,周荃珝起身走了出去。
门一开一合,有光透入,但那光并未持续多久,很快就不见了。章纠白看了一眼手中的点心,没吃,只放去一边,然后缓缓躺了下来。
依稀能听到陌生的女子的声音:“今日之事,我想代十三哥同周大人赔礼致歉,十三哥他并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说话的人许是被周荃珝带远了,声音也随之渐渐远了。
章纠白将脸埋进枕头,轻轻地叹息一声,然后便慢慢闭上了眼。
赶了很久的路,腰腿都快要散架,悬了很久的心,紧绷了许久的神总算得到了缓解,如今一下又说了太多的话,也吃饱喝足,她是真的累了。
闭上眼之后她很快就睡着了,药枕的淡淡香味钻入鼻尖让人松神,皱在一起的眉终于在香草浅熏之下一点又一点地松了开来。
章纠白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只知醒来时天已昏暗,室内并未点灯,床头帘幔被人放了下来,显得眼前更是朦胧不堪。
在这份朦胧里,她后知后觉地察觉到床前有个模糊的人影,这人伏在床沿,似是睡着了。
她的手刚触及床幔,伏在床沿的人就醒了,这人撑着床沿站起,将床幔给挂了上去,又从一边的小几上摸出火折子将屋内的灯一盏一盏点亮。
在第一盏灯亮起时,她看清了他的衣裳颜色是极其素净的月魄,衣纹是飞鸟。
是周荃珝。
章纠白一愣:“你怎么……”
“我有话问你。”周荃珝捧着一盏灯坐回床前,他将那盏灯放在床边小几上,然后转过身来。
室内的光很亮,但背着光的周荃珝面容却有些朦胧,章纠白微微眯了眯眼:“你要问什么?”
“你为何要来襄平?”
“我不能来么?”
按理是能的,作为一个江湖人,贯来是想去何处就去何处,没人会拦她。可之前都特意瞒着她了,也将府里的事情托付给她了,她还要来。
“为什么来?”周荃珝继续问。
“来找你算账。”
“为什么又不算了?”
“不都说了么,先攒着。”
“那为什么还要来?”
“你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想知道。”
“你想知道什么?”
“你为何要来襄平。”
“为什么想要知道?”
几个简单的问题,在几番询问之后都得不到结果。更甚者,一番对答之后,完全反了过来,答话之人变成了问话之人,问话之人变成了答话之人。
周荃珝一笑:“小师姐真是能言善辩。”
“彼此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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