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荆说——
西北常年战乱不断,时常会有北雎人来犯,朝廷里晓得的那些战役其实都是几场大的战役,小的那些,只有家在西北三大关的人才会知晓,才会记得。
北雎人狡猾,除了会派兵于关外挑衅晟平军的兵马,也会想方设法地伪装成我朝百姓混进城中。进城之后,或打探机密情报,或抢掠幼子妇人,或打砸放火,无恶不作。我的家,我的家人,就是被偷混进城的北雎人给烧了,害了。
我的命,是长公子救回来的。
不止我一个人如此,府中剩余的这些兄弟之中,除了生长于盛京城的叶贞,都如此。
我们的命都是长公子救回来的,我们最初学的功夫也都是长公子教的,因为不忍看我们孤苦无依,也因为怜我们的年纪同小公子差不多,长公子便请示了侯爷,得了侯爷首肯之后,长公子便陆续将我们带回了盛京城,带进了府。
因为有了长公子的吩咐,府里的曹管事才会为我们请来师父教我们武功剑法,才会为我们请来先生教我们认字,才会让我们吃在周府,住在周府,学在周府,长在周府,然后成为公子的近身护卫。
晟平军中每一位将士都是我们西北人心中的英雄,长公子亦是如此。他就像天边的日与月,不分白天黑夜地一直守着西北的百姓。
长公子不仅守城御敌,也关心城内百姓,他常会领着一队兵马在三大关城之内巡逻,每到一处都会与当地的百姓寒暄,待当地百姓好如亲友,若见到谁家的门窗屋顶坏了漏了还会下马帮着一道修葺。在三大关城中,无人不认得他。
每一年从西北回到盛京城周府之后,长公子都会寻到我们试过我们的身手,都会过问我们在周府过得是否习惯。我们虽在府中当了护卫,明着是个下人的身份,但长公子却未让我们与周府签奴契,长公子甚至对我们说……
甚至对我们说,若是有人想出府另谋出路,他不会拦,只需晓得自己曾为周府人,出府后立身要正,不得走歪路行恶事便好。长公子还说,若是将来谁看中了外头的哪家姑娘,聘礼便由周府出,好让人不得看轻我们。
我们不好说自己同长公子的感情如何。
说到最后,孙荆孙荆抬手抹了把脸,笑了笑,他说,长公子对我们的好,我们这一世都不敢忘,不该忘,也不会忘。
最后这一句话孙荆讲的铿锵有力,令她感慨万分。
她明白了,对孙荆等人而言,周家长公子周荃瑾并不仅是他们的主子,更是救命恩人,是心中的英雄。
与其说他们与周荃瑾之间是主仆关系,不如说是兄友的关系。
正因如此,他们才会在周家陷入水深火热的时候选择死守周家,才会愿意对周家的小公子以命相护,才会坚信周荃瑾还活着,才会不停地找下去。
她想到了在鹿回庄见到的周荃瑾,想到了那对救下周荃瑾的姐妹,想到了漳都。
想得多了之后,她心中突然浮现一个问题,她问孙荆:“你在独州,冯栌在竞良,这两处都离漳都很近,你们是发现了什么线索,以至于锁定了大致的范围吗?”
“是有些线索。”孙荆告诉她,“其实早在四年前,梁家的几位兄弟就已经在外帮着寻长公子了。不过那个时候,他们是先去的淮宁。”
淮宁。
淮宁?
淮宁!
四年前,梁家探子接到任务外出寻人的第一处落脚地是淮宁。
近三年前,周荃珝被赐官入朝之后领下的第一份差事也是前往淮宁。
为何都是淮宁?
这是巧合还是?
两件看似只是偶然的事情,难道是必然吗?
脑子里一瞬浮出诸多猜测,每一个猜测都能令她震惊不已,不敢置信。
她那时才明白,原来周荃珝早在许多年前就开始为淮宁之行做准备。
原来,周荃珝前往淮宁,真的不仅是为了公差。
“司隶台按察当年之所以会用如此凶残的手段将淮宁的那些官吏当堂诛杀,只是因为那些官吏都是在昌安年间与昔年的光永侯府有过怨结过仇的人,这位周按察之所以会前往淮宁,不过是在利用职权公报私仇罢了,根本不是真的在为民除害。”
在周荃珝整治淮宁一带时,市井之间关于司隶台按察使出使淮宁别有目的的流言四起。
要说周荃珝出使淮宁乃是为了滥用职权公报私仇一事,她是不信的。但若说他出使淮宁是另有目的……
“你三年前出使淮宁的真正目的在于周荃瑾,是不是?”
思绪回笼,章纠白静静望向面前的周荃珝。
之前她对孙荆问过周荃珝出使淮宁的真正目的,孙荆说具体缘由他也不大清楚,只是听公子命令行事,说若她真想知晓其中详情,还是亲自问公子的好。
问周荃珝吗?
周荃珝这个人,守着满身的秘密,别人不问他就不说,别人问了他也不一定会答。
她真的要问他吗?
问题开口之前,其实她仍有所犹豫,令她意外的是,周荃珝竟答了她。
“是。”他说。
说完便是长久的沉默。
昌安三十三年,十八岁的司隶台按察使周荃珝衔圣命前往淮宁一带。那时的周荃珝没有了光永侯府这个后盾,也没有曾经周府长公子文武双绝的赫赫威名,他甚至带着一身的病。
他分明知道去淮宁会给自己惹上什么样的麻烦,也知道此一行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威胁,却还是毅然决然地踏上了那条路。
在长达两年的淮宁之行里,他查办了多个地方官吏,为自己树了很多敌,惹来了许多非议。
那些被斩杀、被杖责、被贬黜的官吏及其亲族里,总有人对此怀恨在心,总有人待在暗处时刻紧盯着周荃珝的动态以备伺机而动。
时至今日,想要他命的人只多不少。
今日潜入王府伺机行刺的,或许就是他在早年惹上的麻烦之一。
周荃珝那么聪明,什么都能猜得准,必然知道自己的选择会造成怎样的后果。他的态度之所以那么坚定,是为了找周荃瑾。
他以一番雷霆手段让司隶台按察使周荃珝之名传遍了淮宁,也传遍了朝堂,传遍了后舜。他这么做,不过是想逼周荃瑾现身,想让周荃瑾来找他。
“他还活着的事情,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娘离世当天。”
泰合元年的腊月。
果然。
“所以当天你便写了一封信,托我快马送去了江州,你是通过那封信联系上的姨母一家,继而向梁家借人手寻人,是么?”
“不是一封。”
“什么?”
“其实,那个信封里除了装着写给外祖母的信外,还装着另一封写给姨母的信。那封信中信,只有经由外祖母之手转递出去,才能发挥出最大的效用。”
才从祝氏口中得知这个秘密,便能深思至此。
“那为什么会……”章纠白的话一顿。
她听到有匆忙的脚步声从飞鹜院外传来,不断往主屋靠近,等来人走到屋门口时,她已然换了语气:“寇姜……你终于回来了,你要是再晚回一刻我真是要饿死了……”
“让姑娘久等了……”
寇姜都是按章纠白的吩咐去传的菜,更是亲眼盯着厨娘做的,一备齐就赶紧打转了。
章纠白往面前几样清粥小菜上扫了一眼,目光停在糖水上。寇姜刚想问要不要人帮忙,周荃珝就将那碗糖水给端在了手里。
周荃珝坐到床头小凳上,十分自然地舀了一勺糖水送到了章纠白唇边。章纠白没张口,反倒皱起了眉头:“你就打算这样喂我?”
“寇姜。”她说,“扶我一把,我这样吃不了东西。”
她还趴着呢,周荃珝居然不觉得趴着吃东西是个问题。
趴着是能吃,但咽不下去啊。
被人伺候惯了的人,果然于伺候人一事上一窍不通。
寇姜连忙上前将章纠白扶起来。外头的薄被在她坐起时滑落了,她没理会,只抬起右手拢了拢肩头披着的退红外裳。
见章纠白坐直了,周荃珝又将一勺糖水送到她嘴边,这回章纠白张口接了。
糖水里放了些红豆、枣片和枸杞,一口吃进去,甜却不腻。
周荃珝问了句:“烫么?”
“有点。”
周荃珝没再说话,只将递到一半的第二勺糖水收回面前吹了吹,然后又神色如常地递回来。
一边的寇姜见没自己的事,自觉离开了。
等门一合上,脚步声渐渐远了一些,章纠白接上了之前的话:“那为什么会是淮宁呢?”
她想不明白。
一个终年都戍守着西北边关的将领,一个经历了泰合元年西北一役的将领失踪了。便是要派人去寻,为什么会选择从淮宁开始找起呢?
周荃珝搅了搅手中的糖水,从碗底舀上来半勺红豆,说:“说来话长,你真要听么?”
“听。”
“好吧,那你先吃完这碗糖水,让我想想该从何处开始讲。”
-
似乎,该从泰合元年的腊月开始讲起。
周夫人祝氏他的阿娘在气若游丝之际,将他唤到面前跟他说了一番话,告诉他被周家以长公子之仪葬在西北的并不是他真正的兄长。
他的兄长在客望之战后就失踪了,常年跟在他兄长身侧的两个兵卒一个死了,一个幸存了下来,幸存下来的那个人四处散播流言说他家将军其实是弃城而逃了。
忠武将军周荃瑾弃城而逃的消息被一些心怀不轨的人散播过一阵,传着传着就没了。
因为,跟着霍家军抵达西北的中书舍人江仁浦之次女江颜带着一小队人马自金坡城附近拖回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尸体着将军甲胄,身形与身高与失踪的忠武将军周荃瑾十分相似。
经几位晟平军将士确认之后,那具尸体终被赋予了一个身份,叫周荃瑾。
周府的人抵达客望关时,曾被告知过此事,尸体身份已定,但究竟那身份是真是假是推翻还是默认,全由周府人定夺。
被周夫人祝氏派去西北的是曾经周府里的老管事,那管事是跟了周乾几十年的老人,也是一路看着长公子周荃瑾长大的长辈,寻常尸首骗得过晟平军将士的眼,又如何骗得过他的眼睛?
当时,老管事想也没想地就对着那具“长公子”的尸首跪下来磕了头,为的,就是保自家长公子的名声清白。
祝氏身子不好,将迎灵一事尽数托付给了老管事,老管事便自作主张以“为全家主生前所愿”为由,将周乾以及“周荃瑾”葬在了西北客望关。
祝氏本是不知道内情的,但老管事回到盛京城后去了祝氏面前请罪。在祝氏面前,老管事自称“罪奴”,又以“罪奴”之身讲述了西北之事,也同祝氏坦白了事情的真相。
得知事情原委与真相的祝氏满是无措,却无可奈何,她不知该如何是好,心中抑郁惶恐难疏,一直守着这个秘密未曾对任何人言。
祝氏怜老管事一心为主,赐了他金银还乡养老,但后来才知道,老管事回乡后,将金银散给了几个子女之后便投缳殉主了。
自此,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又少了一个。
在盛京城的周府之中,只剩祝氏独自守着这个秘密,直到她油尽灯枯的那一日,才借着最后一口气对周荃珝提起了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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