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姜进屋时,王府婢女正在收拾章纠白换下来的血衣,寇姜往白衣上看了一眼,衣裳被剪子沿着染血的口子剪破,上头的血色浓得刺眼。
等婢女收拾好衣物退出去之后,屋里还浮着一丝血腥味。
章纠白已经由两位医女以及王府婢女帮着换上了一身退红新衣,因为后肩处有伤,衣裳便未拢紧,只松松地披在白色中衣之外。
“寇姜知错。”
寇姜在床边跪下来:“是寇姜蠢笨眼盲,护不好公子不算,还连累姑娘受伤。待姑娘伤好了,尽管打罚,寇姜绝无怨言。”
“寇姜。”床榻上的章纠白开口,语气里却无一丝责备与怨恨,更无气恼,有的只是疑惑。
寇姜怔怔抬头。
章纠白趴在床榻上,薄被搭在后背的伤口之下,她的手攥着枕头的一角,半张脸贴在枕头上,微微侧着脸,问:“这个枕头,怎么会在这里呢?”
枕头?
寇姜的视线下移,落在枕头上。
豆青色中带着些许蝙蝠纹的枕面,针脚一般。这个枕头,不是王府的枕头,是章纠白做的枕头。
章纠白在疑惑,为什么会在王府客院看到这个枕头。
“是这样,”寇姜道,“从盛京城到襄平路途遥遥,带上姑娘做的这个药枕,可缓解公子长途跋涉的疲累,能让公子少些不适之感。”
见自己的回答没有令章纠白眼神里的疑惑消散,寇姜想了想,道:“下榻罗门驿当晚,公子才睡下没多久那些刺客就闯进来了。当时情况紧急,都急着逃命呢,带不了多少东西,就捡了几样重要的带上。”
“都带了什么?”章纠白问。
“除了各自的兵器,吕棘带了几张应急药方,容桉揣了几张银票,叶贞抱了个匣子,公子带上了枕头。”
“你呢,你带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带,就带了我的剑。”
“为什么不带点别的?”
“太急了,我急得什么都想不起来。”
“哦。”
章纠白将脸转过去,整张脸埋在枕头里。过了一会儿,她似乎才想起寇姜还跪在床前,于是说了句:“你起来吧。”
“我有错,该罚。”寇姜没起。
“起来。”
“不起。”
“不是,”章纠白扭过头,冲寇姜有气无力地说道,“我饿了,也有些渴,我是想叫你起来给我找些吃的喝的来。”
寇姜一愣,反应过来后忙起身:“我这就去传饭……”
“我现在嗓子有些干,吃不下饭,你给我拿碗粥来,一碗不够,得拿两碗。如果有什么不卡嗓的点心也给我一并带过来。对了,我还想喝糖水,你想办法给我弄碗糖水来。”
“是。”
点了点头,寇姜快步出门。
叶贞将两位医女送出了院子,回转身的时候被守在院门口的容桉和吕棘拉住。
“怎么说?没事儿吧?”
先前见公子抱着一位白衣染血的女子疾步走进院子,二人都被吓了一跳,待看清那女子的面容之后,二人更是被吓得不轻。
“没大事。”
“那就好。”
见叶贞的神色的确不如先前那般紧绷,容桉和吕棘都松了一些气。几人正说着呢,就见寇姜走了过来。
“怎么了?”叶贞问,“怎么不在屋中守着?”
“章姑娘饿了,我去传些粥食点心和糖水过来。”
“糖水?”
“是,章姑娘说想喝糖水,唉我先不与你们多话了,出个人去屋中守着……”
寇姜急着去传吃的,话还没说完就不见人影了。容桉看了一眼吕棘,再望向叶贞,说:“叶哥,我们在这里守着,你进屋吧。”
叶贞点了头,往屋门口走,走到檐下时脚步一顿。
廊外的桃花开得正好,先前一直站在廊下对着桃花出神的公子已经不在廊下。
想了想,叶贞只守在门口,没有再往里走。
-
“打我吧。”
屋内,周荃珝半蹲在床前,拉着章纠白的手放到自己脸颊边。
他说:“若你实在生气,就往这里打,打到不气为之。先前攒的那些巴掌,可以一并算上。”
说得真好听。
章纠白将紧闭的眼睁开,转头看向周荃珝:“我现在使不出什么力气,若是现在跟你算账我会亏本,我先继续攒着,攒到最后再一块算。”
她的语气很淡,神情也很平静。周荃珝垂下眸,将她的手放回枕边,说:“好。”
本来以为有很多话想说想问,可真的见到了人,却不知要说什么。章纠白沉默了很久,久到后知后觉感觉出什么,她张了张口,道:“手给我。”
周荃珝没做声,默默将自己的右手放在枕边,掌心朝上。章纠白的手稍稍往边上移,掌心循着周荃珝的掌心慢慢往上覆,直到两掌重叠才停了。
“你……在害怕?”章纠白攥着周荃珝的手,愕然地转头。
周荃珝,他在害怕。
即便已经在屋外缓了半盏茶的时间,在进屋之后他的手还是有些抑制不住的细微颤抖。
“你怕什么?”
“我不能怕?”
“我这不是没事么。”
“若有事呢?”
“若有事……我就去阎王殿报你的名字。你不是说你对阎王殿很熟,熟到阎王爷都不收你么,我报了你的名字,阎王爷一听,指不定会将我送回来。”
脸白得没了什么血色的人,居然还有心情同他说笑。
周荃珝本想如常接话,张了张嘴,却是只吐出一句:“你疯了。”
“是我疯了还是你疯了?”章纠白嘴角边扯出一丝带着嘲意的笑,“我不过是当着你的面帮你挡了一刀,你呢,你总瞒着我去做那么多要命的事情。到底是我更疯还是你更疯。”
“你知道了多少?”
“我知道了府里几个护卫的身世,知道了冯栌和孙荆在找什么,知道你为什么要去淮宁……”章纠白声音不大,咬字却清晰。
“这些我都知道了。”她说,“可笑的是我才知道。”
她很少会因这样的表情这样的语气同周荃珝说话。
之所以会说出这番话,说明她的心里不好受。
真说起来,其实也不能说是心寒,只能说很无奈。因为这些事情她早该知道的,只是之前她总无心去问去想,所以才拖到了现在。
章纠白抽回手,眼皮耷拉着,整个人看起来一点精气神都没有,疲惫得厉害。
“来襄平之前,我去独州见了孙荆。”她说。
-
离开漳都鹿回庄之后,她去了一趟独州。
到达独州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暗了,因为事先通过书信,孙荆提前侯在了城门口。
与乔装成商贾且总是独身去见她的冯栌不同,孙荆完全是个文人士子的打扮,除此之外,他带着人,带着四个梁家的人。
为了给她接风洗尘,孙荆订下了一家上好的酒肆,点了很多菜。担心独州的菜不合她的口味,南菜北菜都备着,酸甜有,辣苦也有,其中几道还是盛京的口味。
那时,司隶台按察使出事的消息几乎传遍了后舜,就连周府都乱了,向来与周荃珝交好的同僚和好友都登过周府的门打探消息,周府里一日可收到上百份拜帖和书信,就连江州祝家都来了信询问情况。
唯有孙荆和冯栌两处迟迟没有动静,这很不可思议。
不论是从前还是现在,孙荆给她的印象都是沉着以及机敏。在城门口的时候便是这样,孙荆只消看一眼她,就能猜到眼下比起进客栈休息她更愿意先吃饭。
便是听到了周荃珝失踪的消息,孙荆也能如常地给她大摆洗尘宴。这必然不是因为孙荆这个人不懂轻重,不分主次。相反,他很懂。
孙荆和冯栌这两个人都懂,也都只会认定一个主次,那就是手头的任务是主,其余的都是次。所以,对他们来说,任何时候都只能以周荃瑾的事为主,周荃珝的事为次。
这一点,很少人能认清,也很少人能做到。
孙荆和冯栌,一个沉着之余十分懂得随机应变,一个在聪明之余十分细心谨慎,也难怪周荃珝会放心将寻人的事情托付给他们。
同桌而坐的除了她与孙荆,还有孙荆领着的那四个梁家的人。
四人在说话间多少都带了点黔南口音,黔南又是梁滨的小半个地盘,将两边联系在一起不难猜到,几人是梁滨亲信。
梁滨手底下的兵属于朝廷,无朝廷之令不得外调,但梁家自家养的探子和少许私兵却可以任人差遣。
周荃珝正是借了梁家的人手在寻周荃瑾。
吃饱喝足以后,孙荆送她回客栈,她坐在马上抬头看着头顶已经圆满过又渐渐缺失了一角的月亮,将自己一直以来的疑惑给问出口。
她问孙荆:你们和长公子的感情,为何会如此深厚?
这个问题,她原本可以问吉楠的,但是离开都城时走得太匆忙,一时忘了问。见到孙荆之后,觉得问孙荆也很合适。
周荃珝与周荃瑾乃是血亲兄弟,二人自小便关系好,周荃珝对这个唯一的兄长在意至此十分正常。
莳萝因在周府服侍多年,曾亲见周荃瑾出生并亲自照看周荃瑾到他开蒙识字,往后多年里也会细心过问周荃瑾的许多事情,她会对府中长公子的事情如此挂心也很正常。
令她不解的是,周府里的几个护卫对周荃瑾的感情为什么都那么深厚,在听到周荃瑾还活着的消息时,无一人不红眼流泪。
这早已不是普通的主仆情分了。
若只论主仆,周荃瑾虽也为周家之主,也为众护卫之主,但他在十二岁那年就去了西北,并无机会与府中护卫接触。
再者,府中剩的这些护卫都是小公子周荃珝的近卫,和周荃珝年岁相近,都要比周荃瑾小上几岁,与他并不是一道长大的关系。
十二岁之后,周荃瑾只每年会回府一次,每次在盛京城里停留的时间都不超过半月。
短短半月,陪伴周夫人以及周荃珝的时间都不够,按理他并没有那么多时间与这些护卫接触才是,怎么不论是吉楠还是孙荆,在听到周荃瑾的下落时都会激动得失了态?
听到她发问,孙荆的反应很古怪。他先是愣了一愣,然后竟笑了。
“我以为章姑娘知道,原来姑娘并不知。”他说,“周府里剩下的这些个兄弟,其实都是被长公子从西北带回府的孤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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