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下放放,我有话问他。”
“是。”狱卒转动齿轮,铁笼下落,在与地面齐平之时停下来,“周按察所料不错,此人不怕打,却极为怕水。之前怎么撬都撬不开他的嘴,可自从被关进这水牢,这人每日都喊着要见周按察。”
见笼中人毫无动静,狱卒从门口水桶里舀了一瓢水往笼中人脸上一泼,喊话:“喂,快醒醒!你不是要见周按察吗?现在周按察来见你了!”
“周按察,小人就在外头候着,有事喊一声就行。”狱卒转头同周荃珝说了句话,说完就守在了远处。
靠坐在铁笼里的人醒了过来,他被水呛得咳了几声。乱发将脸的轮廓遮了大半,看不清他的眼神,周荃珝往前走了几步,视线落在这人未被乱发遮完的薄唇和高挺鼻梁上。
“你不怕严刑拷打,却对水有一种克服不了的恐惧,我猜,你应该自小或常年生活在河流稀少的北境。”
“若我猜得不错,你背后之人并非淮宁那帮对我恨之入骨的贪官污吏,也并非盛京城里对我心生忌惮的达官显贵。”
“你们乔装打扮埋伏在罗门驿附近,你们拿的是出自后舜的兵器,你们没有外族口音,这些种种一切都是为了误导我的判断。你们就是要让我误会你们的身份,如此一来,即便行动失败自身被俘,你们也只会被我看作自己惹上的政敌所派。”
“呵,我这些年的确为自己招惹了诸多政敌,平日的确也会遇到这样那样的危险。他们想要我死,实在没必要如此大费周折。先是罗门设伏,再是襄平王宫行刺,两拨刺客目的一致,都是要让我死在襄平。”
“两次遇险的时机衔接得如此紧迫,属实在情理之外,意料之中了。”
“我此次出行乃是代天子探亲,若我在途中丢了性命,襄平王难辞其咎,必然会被朝廷问责。陛下本就对襄平王生了芥蒂之心,经此一事必然会与襄平王彻底离心。圣心一失,襄平王会落得个什么下场?”
“天家兄弟阋墙,朝堂之中又起风波,此间种种都不利于朝局的稳定,这对在后舜为官之人百害而无一利。”
“我后舜朝廷养出来的这些人,平日里你争我斗得厉害,一个个恨不得将对方拆之入腹。可他们都不傻,纵是恨我,也绝不会在这档口做出刺杀我的举动。”
“显而易见,能从此一事中获益的只有外敌。故而,你,来自北雎。”周荃珝一字一顿,道,“你的主人,怕是北雎皇室中人吧。”
“北雎”两个字一出口,笼中人身子一颤。
周荃珝勾起唇:“北雎前太子早在五年前就因为监军不利一事被北雎王废黜,同年又被人告发与后妃有染,北雎王大怒,责令王廷禁卫将其拘禁于寺,无王命许可任何人不得见。如今的北雎储君并非王妃葛氏所出,而是出自宠妃郑氏。”
“若论对我后舜晟平军对周家的敌意深浅,北雎的废太子与新太子怕是不相上下。据我所知,新太子和郑妃的手段要比废太子和王后的高明许多,经过这两人的合力清洗,如今废太子的党羽怕是所剩无几了。所以我猜,你的主人应该是后者。”
半蹲在笼外,周荃珝望着穿透了笼中人肩胛骨的伤口,语气和缓了一些:“我知道你不怕死,我也知道,就算我放了你,你也无法活着活到你的家乡。我知道的这些,你一定也知道。”
“你知道自己左右活不了,又惧于每日的水淹之刑,这才改了主意求见我。”周荃珝道,“你之所求无非是死得痛快一些,我说的可对?”
“你……”笼中人开口,声音有些干哑,“你猜的都对。后舜司隶台按察使确实如传言那般聪明,栽在你手上,我无话可说。事情都是你自己猜出来的,我什么都没说,故而没资格求你什么,道理我懂。”
“我觉得你没懂,”周荃珝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笼中人的头顶,“你该不会觉得,我之所以将你留在这里,只是想从你口中问出我已经猜出的这些吧?”
“你什么意思?”
“我要你告诉我,你主人安插在我周家的细作是谁。”
许是没想到会从周荃珝口中听到这样一句话,笼中人缓缓抬起了头。乱发随着抬头的动作滑向两鬓,周荃珝终于看清他的眼。
这是一双瑞凤眼,瞳孔与上眼皮的距离很近,其中的三分之一都被眼皮所遮盖。周荃珝在这双眼睛里,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诧异之色。
“意外么?”周荃珝问,“有什么好意外的。不论是五年前的鄯州之行,还是这一回的襄平之行,你们的人总能顺利于途中伏击我。我一时想不明原委,难道还能一直想不明么?”
“周按察手眼通天,我以为,你能猜出来那人是谁。”
“我确实有几个怀疑之人,奈何始终找不出证据,锁定不了他的身份。”周荃珝自嘲一笑,“你们在我兄长身边安插了人不算,还将手伸进了我周府,可笑的是,我二人都没有及时察觉。你的主人,很得意吧?”
“这一回,你猜错了。”短暂沉默过后,笼中人桀桀哑笑了几声,胸腔震动之时牵动了身上的伤口,笑声一滞。
“这两个人,是废太子的人。”他后仰靠在铁笼侧壁,缓了缓才开口,“废太子被拘禁以后,他手下的近半人手都转靠到主人这边,这两个细作的存在以及与两人联络的方式就是其中一人用来投诚的消息。”
“我给不了你想要的答案,因为负责与联系细作之人不是我。我只是听命行事,主人让我带人于出行途中伏击你,我便出现在了罗门。我并不知主人还另派了人进襄平王宫行刺,我以为……”
“你以为,你的主人将刺杀任务全权托付给了你。”周荃珝接过话,“可也不知你主人是不够信任你的能力还是纯粹只想有备无患,所以才会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做了第二手准备另安排了人潜入襄平王宫伺机而动。”
“让你们失望了,我命大,两次遇袭都活了下来。”
心中的猜测在这一刻得到了印证,周荃珝恍惚一笑:“不对,不是两次,是三次。”
事到如今已没什么可说的了,他收回目光转身往外走,经过狱卒面前之时停了脚,吩咐道:“应他所求,让他死得痛快些。”
“是,那小的这就……”
狱卒兀自说着话,可周荃珝好似全然未觉,他继续抬脚往外走。走出王府暗狱之后,他的脚步越来越快,气息也越来越不稳。
等在暗狱门口的莫荣暄见他神情不对,凑近问了句什么,他好似听不见问话,也好似看不见人,只继续往前走。
莫荣暄一脸莫名地跟在他身后,一路上不知问了多少回“怎么了”,但始终未得到一句答复。
他似乎根本察觉不出身边还有人,他的脚步越来越快,气息也越来越乱,他一直往前走,不断地往前走。
他的脑子十分地混乱,脑子里,不断闪现泰合元年里被围杀的画面。
其实,在砾阳城外追杀他们的刺客一共有两拨。一拨被他们设计甩开了,一拨却怎么也甩不开。
最终将他们成功围杀的刺客是第二拨人,他其实怀疑过那些人的身份,也曾试探着问过些问题,但那些刺客一句话也没有多说,一心只要他的命。直到肩头中箭倒下来,他仍是无法确定那些刺客是谁的人。
当时章纠白和戚夫人为了突破重围将他救下,对那些刺客下的都是杀招,因为事态危急,她们根本来不及去思考是否该留下活口问话。
而据章纠白所说,最后一个人是在见逃生无望之后自刎而死。行动失败就自尽,这是死士的做法。那些人,若非朝中大族豢养的死士,就是……外敌。
从他在三弃山中醒来开始,他的脑子里便不断浮出一个又一个猜测。
砾阳城外的刺客究竟是什么身份,他们听的是谁的命令?为何要杀他?
这些刺客如何得知自己会经过砾阳又为何要选在砾阳城对他们下手?他们要杀的究竟只是周家的人,还是经过砾阳城外的所有人?
这些刺客,和他兄长失踪一事是否有着什么关联?
兄长的那个亲兵,为何会背叛兄长,为何会对外说出兄长弃城而逃的谎言?
西北边关境内,还曾发生过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
客望一战后,为何兄长不向鄯州求援,反而要入免江?
免县渡口距离砾阳城近五百里,若他兄长当真是在那里上的船,很有可能是穿过砾阳城入的免县,那么,兄长是否也曾于砾阳城外遭遇过围杀?
……种种谜团,如今一下揭开了大半,他好像并不觉得痛快,也不觉得轻松,只觉得茫然。
他很茫然。
他毫无目的地往前走着,直到双脚带他走进一处院落,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面前闪动着好几道模糊的人影。
这些影子好像都认得他,都迎上来同他见礼,但他恍然未觉,只呆呆往里走。
一抹退红的影子朝他奔过来,他停了脚。
他好像知道这人是谁,却一时叫不出她的名字。
这人对他问了些话,但他听不清,她便转头问他后侧的人,有人同她说了什么,但他们说的,他通通听不清。
那抹退红身影向他靠近,她晃了晃他的手臂,一脸慌张地大喊,也不知是喊声刺破了某道隔音的屏障还是别的原因,他在这一瞬间竟听到了一丝声音。
“周荃珝!”
她在喊他的名字,声音有些嗡嗡的,十分沉闷,像铁锤砸到了厚重的木板上,一下又一下,似乎带着说不出的急切和惊惶。
奇怪。
他不知道面前的她为何要用这样难过的眼神看着自己,他想开口告诉她自己没事,但他一开口,却觉得喉咙里有股腥咸在上涌,有什么东西好像不受压制了,这令他再难支撑,一偏头,吐了口血出来。
之后,他的视线就变得模糊起来,头晕得让他再也站不稳。
偏倒之间好像有人将他接住了,接住他的人,身形有些瘦弱,却能稳稳地托着他不让他往下坠。
这人的手腕很细,但手指的指腹却有些粗粝,他在碰到她指腹的那一刻,忽然想起来她的名字。
“纠白……”
“我,”他开了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轻颤,“我好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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