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是早些时日就发生了的,但直至昨日这消息才随着北都竞良官吏被罢黜的事一道传出来。
按理,不论是地方官还是京官,一应有关的弹劾事宜向来都是由御史台的御史负责,这严卜若真想弹劾州官,怎么也该先将奏章呈给御史台,由御史台出面弹劾才是。
对此,范霄霄也有些疑惑。但后来一想,也好像能理解严卜的用意。
毕竟,走御史台,太麻烦了。
御史台在收到奏折之后,还得将弹劾的折子转呈给门下省的侍中或者侍郎们审核,最后才会落到天子案前等侯圣裁。
一层又一层地呈了奏折上去,底下的人光是等,都能等到耐心告罄。若中间某一层再出个什么问题,写折子的人可能还会被人叫去问话,或者,那折子能直接给你打下来。
周周转转,平白的又会多上不少麻烦。
不像司隶台,其掌事者不受御史台管,甚至有随时进宫参奏的特权,其手中的奏章能绕过中书省直抵天子案前。
如此一想,要换成是她范霄霄,也会试试司隶台这条路的。
“哦,那北都的新任府尹不是别人,正是那犯事的韩小公子的爹韩允谦韩大人。这韩大人也不是真的任府尹了,而是暂以通判衔暂领府尹权。推举这位韩大人赴北都上任的就是司隶台的按察使。”
“儿子害了人,爹倒是明贬暗升了,这事儿有心人一打听都能知道,不是什么秘密,外头有些人还为了这事儿骂朝廷无眼呢。”
还有骂推举韩允谦任府尹的按察使其心可诛的,范霄霄没说。
“我以为这些事情你或多或少会知道……你要去哪儿?”
章纠白已经走到门口了,闻言头也不回地说了句:“回周府。在这听你说了半天话,我都饿了。”
“不躲了?”
“我这不是躲,是暂避,暂避你懂不懂?”
“我懂我懂,唉其实你可以留在这儿同我一起吃啊。”
“我晚些时候还要事要忙。”
范霄霄“哦”了一声,又问:“前两日听说周荃珝病了,没什么大事儿吧?”
“没事。”
来时是走的窗子,此时范霄霄的房门还是从里上了木栓的,章纠白抽掉木栓时又对范霄霄说了句:“你若是没事儿可以不出门,今日天气不怎么好。”
天阴沉沉的,虽然没有落雪,但和落雪的时候也没什么差别,都一样冷。
章纠白走出客栈门的那一刻,刚好吹来阵凉风,风里裹挟着的冷意让她这个往日总说自己皮厚耐寒的人都忍不住缩着肩膀颤了一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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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层很低,偶尔还会刮点小风。这风也怪,总往衣服里钻,不论裹了几层衣裳还是能感觉到凉意,让人的后背总有股浸凉意,脚底也是冰得不行。
同样是阴天,前两日的天气却要比今日的明显好一些,虽也不见大日头,但前两日的天色好歹是亮堂堂的。人穿够了衣裳往外头一站不说能感到暖意,起码不会冷得直打哆嗦。
如今还没有刮大风呢,就已经冷成这样,若是刮了风,岂不是能将人的耳朵给冻掉了?
惧子站在正仪殿的石阶下往自己手中呼着气搓着手,又将搓暖和一些的掌心往脸上贴,来来回回好几次,还是觉得冷,不仅手冷,脚也冷。
云发带着乘详出现在正仪殿门口的时候,惧子正好跺了跺脚,这不轻不重的跺脚声让刚随云发停下脚的乘详探头往石阶下看了一眼。
惧子正好抬头,二人的视线撞在一起,惧子还没有做出什么反应,乘详就先翻了个白眼,将脸转了回去。
云发正在同守在殿外的刘奉典说话。
“刘总管,贵妃娘娘让奴婢给圣上送茶点来了,劳烦公公进殿通传一声。”
都是为贵人们办事的奴才,背地里却还要分个三六九等之差。云发在栖鸾殿就同半个主子似的能对着殿里的宫人们呼来喝去,但到了刘奉典这个同为下人的人面前却得一口一个奴婢自称,这让乘详听了很不是滋味。
但师父说了,这就是规矩,有些规矩天生就是死的,是所有人都默认了的,也是没有道理可讲的,也是哪怕你心里再怎么不舒坦也得守着的。
那时听师父说教,他多嘴问了一句:“这规矩要守到几时,难道要守一辈子吗?”
师父说:“一辈子?那倒不至于。”
他听了这话正要松下一口气,但下一刻却又听见师父说:“像咱们这样的人,只有两个时候不必守这样的规矩,其一呢,是真翻身做了主子了,其二呢,就是死了。”
死了的人,当然谈不成一辈子了。
可他们这种身份的人,哪里能真翻身成为主子?
话不长,却让他听出了一身冷汗。
刘奉典的眼神轻轻扫了过来,乘详立即回神,赶紧将低垂的头又往下垂了垂。
“今日这两道点心呀,并不单是贵妃娘娘亲手做的,也有咱们定宁公主做的,奴婢过来之前,定宁公主还特地吩咐奴婢一定要将点心送至圣上的案前,让圣上猜一猜哪一道点心是由公主所做呢。”云发道。
提到公主,刘奉典就不好再表现出推脱之态,毕竟满朝上下都知晓,圣上对自己膝下的三位子女都十分爱重。
即便圣上如今对崔贵妃的态度有所转变,不再频繁摆驾栖鸾殿,但在定宁公主面前却一切如常。
定宁定宁,谁不晓得圣上在这位小公主满周岁那年给她赐下的这个封号意味着什么?
在宫中,哪个当差的会嫌命长,去试探圣上的爱女之心呢?
刘奉典自认是不敢的,所以他扬了一下手中的拂尘,道了句:“等着,咱家这就进去替公主通传一声。”
殿内,周荃珝正握着一封信笺凝神看着,陈弘勉就坐在对面,与他隔着一道案几相对而坐。
二人的边上放着一个矮几,矮几上的棋盘上落着一局没有分出胜负的棋。
也不知具体是从何时开始,这位天子好似是找到了一种更便于与臣下说话的方式,那就是与臣子坐得近些。如此一来,不论要说什么都会方便些,即将提出来的请求也能让人难以拒绝一些。
陈弘勉的视线从信上落到周荃珝有些泛白的手指上没有急着说话,只在周荃珝看完信中内容之后才开口。
“其实,早在去年冬日的时候朕就收到过襄平的来信。”
“襄平王在信上说,在新一年的大朝会召开之前,他想带着王妃一道进京,此举一为探望太后,二为探望朕这个兄长,三为让王妃正式拜见一回天家宗亲。”
“襄平王所书言辞恳切,令人动容,但那时朕并没有回信,更没有允准,你可知是为何?”
这个问题的答案,朝中恐怕没有人会不知,也不敢答不知。
周荃珝将手中的书信放回案上,回道:“元年,十三皇子获封襄平王之时,宫中曾颁下过一道诏令,令襄平王无诏不得入京。”
泰合元年,新帝即位之初,中书省草拟并颁发过许多道诏令,其中针对襄平王就藩一事更是让人单独草拟过好几道诏令呈至天子案前待选,最后定下的就是后来颁布的那一道。
“不错。”陈弘勉点了点头,语气欣慰,好似对周荃珝说的答案十分满意,但他下一句的语气却又突然变得冷厉起来。
“这件事情连你周乐燊都还记得,可为何朕的十三弟却忘了呢?”
襄平王真的将泰合元年的那道诏令内容给忘了吗?不尽然。
周荃珝将手覆在案几上的信函上摩挲了几下,然后双手呈到陈弘勉面前,问道:“方才陛下命臣阅览的这一封,便是襄平的第二封来信?”
“是。”
陈弘勉伸手接过信函,语气不明:“若襄平王写第一封信的初衷是恳求,那他这第二份信,便是质问。”
“襄平王在质问朕,他在质问朕为何不给他回信,在质问朕为何不允他入京,在质问朕,为何不念兄弟之情要将他弃于襄平多年而不顾。乐燊,你可知朕是如何想的?”
“臣不敢妄自揣度圣意。”周荃珝垂眸。
“别说那些外臣会说的话,朕准你猜,也准你说。”
“臣记得,在臣尚且还是个幼童时,常能在午后的书法课上见到陛下督促襄平王练字,那时襄平王贪睡,每每过午便会神情懒怠,一无人督促提醒,他上下眼皮就能打起架来。”
“陛下当时尚且年少,对其无可奈何,不忍斥,也不忍打,只抓着襄平王的手去握笔,一笔一笔地领着他一道写完先生布下的课业。”
周荃珝并未直接回答问题,而是提起了另外一件事。
说的是先帝时期,诸位皇子都还一道在昭勤宫听学的日常。
那时的襄平王是心态最懒散的皇子之一,在诸位侍读学士面前总是皮得很,唯独在陈弘勉面前才会表现得乖巧听话一些。
这让身为十三皇子伴读的周荃珝很是无奈。
与陈弘勉相熟一些之后,每当督促陈弘滔学习无果时,他便会求助于陈弘勉让陈弘勉来督促。
但陈弘勉不忍心责骂他的这位十三弟,总会想些别的办法帮陈弘滔完成课业应付先生。
就像书法课一样,见陈弘滔写着字写着字便犯起困来,陈弘勉不仅没有口出训斥,反而会走到陈弘滔身边抓着他的手带着他握笔。
彼时陈弘滔会惊醒过来,面红耳赤地同兄长保证自己下回一定会好好写,不会再打瞌睡了。
听着陈弘滔的保证,陈弘勉并没有轻易就放下他的手,直带着他写完一篇百字文才罢了。
忽然提起的旧事让陈弘勉恍惚起来:“他的这手字,当初还是朕握着他的手教会他写的,如今他却要凭着这手字来质问朕为何不念兄弟之情……乐燊,你说,襄平王这是想做什么?”
这一个问题,陈弘勉并未勉强周荃珝来回答。
见周荃珝握拳抵唇轻咳,陈弘勉只无声叹了一口气,随后起身走回了御案前,将手中信函扔到了一堆奏折之上。
“昔年,你是领了我阿娘的旨意才做了皇子伴读的,一堆待选进宫的世家子弟中,我阿娘偏偏就是看中了你。”
“而你,也的确做到了我阿娘所托,监其行,督其业,护其人,从未出过差错。七岁至十五岁,整整八年里你都与十三弟一道听学。”
“而朕,”走至窗边,陈弘勉负起了手,“朕在后来出宫建了府,与十三弟少了许多见面的机会,与你更是。想来,你同十三弟之间的同窗之谊定是要比同朕的要深厚的。”
周荃珝抬眼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被陈弘勉抬手阻止。
“乐燊,你可愿替朕去一趟襄平,见见朕这位十三弟?”
陈弘勉开口,并没有转身。
雕花的窗子在不甚明亮的日光下透出模糊的窗影,影子笼罩在陈弘勉的脸上,身上,似将这位尚且年轻的天子困在了一座无形的囚笼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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