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白玉茶盏被重重搁在紫檀小几上,盏中碧螺春漾起一圈涟漪,映出翎阳夫人那张隐含薄怒的脸。
在谢景文的眼神示意下,丽华状似受惊的兔子般慌忙将衣袖拢起。
“还请翎阳夫人莫要动怒,我家婢女前几日夜出时被歹人所伤,这才留下了骇人伤疤。”谢景文解释的声音云淡风轻,却犹如落石在宾客间激起了波澜。
“哦?歹人,”饶是姚夫人也不禁好奇,“会稽郡这么多年平安无虞,哪有什么歹人?谢姑娘怕不是在说笑吧。”
“回姚夫人,近几日郡中确实出现了几起凶案,这歹人下手之凶残,就连官府衙门都不敢向外透露半句。”
“这倒是闻所未闻。”
“不过,这几日夜里倒是多了不少动静。”
“巡守的郡军也增多了。”
“也是有理可依,这仓促上任的张大人莽夫出身,怕是折狱无术呐……”
堂下议论纷纷,唯有祝家人的神情古怪,好似各有各的思量。
“那谢家姑娘又是如何知情的呢?”翎阳夫人状似极为感兴趣,向前探了探身子。
“说来也是骇人!前几日夜里,偏生是丽华那不懂事的,不知深浅摸到那凶煞地界去了,可巧正撞见那歹人正在行那凶残之事。她倒好,不知死活还想凑近看个分明,刚瞥见小半张脸,手臂上便挨了一刀!亏得她机灵,舍命狂奔出来,否则……否则我这屋里岂不是要少个人了!”
谢景文言之切切,说到动人处还轻抹眼泪。
席间气氛一度凝滞。精心烹制的茶点失了滋味,哪里还有谈天说地、吟咏佳句的兴致,人人对这案子倒是乐于听闻。
见自己精心置办的诗会被毁了,翎阳夫人强撑笑意:“谢小姐此言骇人!教坊清静雅致之地,并非议论刀兵血光的地方。对于此案,小姐若有发现,当速往公门击鼓,方是正经。”
“景文正有此意。”谢景文环顾四周,眼神却别有深意地停留在祝家几人身上。
翎阳夫人眼角余光扫过端坐一旁、神色如常的谢景文,心中那股无名火更盛。
这谢家丫头,分明是故意的!什么贼人所伤?那般新鲜的伤痕,位置又如此刁钻……她强压下心头不悦,勉强维持着主家的雍容,将诗会草草收场。
宾客们如蒙大赦,纷纷起身告辞,言语间客气依旧,眼神却多了几分闪烁与探究。
翎阳夫人立在廊下,看着谢景文主仆的身影消失在垂花门外,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这丫头,竟敢在她的地盘上生事!这笔账,她记下了。
暮色四合,园中灯火次第亮起,驱散了最后一丝白昼的暖意,却驱不散诗会残留的微妙氛围。
谢景文并未立即离开教坊,而是沿着一条僻静的卵石小径,缓缓踱向府邸侧门。晚风带着凉意,吹拂着她微蹙的眉心。
“谢小姐好雅兴,扰了满堂宾客,倒有闲情在此处赏景?”
一个略带慵懒,却字字清晰的嗓音自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谢景文脚步微顿,不用回头,也知是谁。
她缓缓转身,只见陈廷宴斜倚在一株叶色转红的枫树下。他唇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弧度,那双深邃的眼眸在暮色中格外清亮,仿佛能洞穿人心。
“御史大人说笑了,” 谢景文神色平静,福了一礼,“婢女不慎惊扰了诗会,是景文管教无方,扰了翎阳夫人雅兴,也扫了诸位宾客的兴,心中正自不安。何来雅兴可言?”
陈廷宴轻笑一声,直起身,缓步走近。他身量颇高,靠近时带来一种无形的压迫感,目光却带着几分戏谑,落在谢景文清冷的面容上:“管教无方?谢小姐过谦了。以小姐之能,麾下婢女岂会轻易为歹人所伤?即便伤了,又怎会恰好伤在那般显眼的位置?更巧的是,伤疤的形状,还如此别致?”
谢景文心头微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御史大人此言何意?景文愚钝,听不明白。”
“听不明白?” 陈廷宴又近一步,两人距离已不过三尺,他身上清冽的松柏气息混着淡淡的墨香隐约可闻。
他微微俯身,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促狭,如同分享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谢小姐今日这醉翁之意,怕是不在那诗酒风雅,更不在替婢女鸣冤吧?那道伤痕才是你真正的‘请柬’,请满堂宾客,尤其是请……该看到的人,看个分明?”
他目光灼灼,直视着谢景文的眼睛,仿佛要看清她心底最深的盘算。“搅了翎阳夫人的局,引出那道疤,这敲山震虎之计,用得可真是……胆大心细啊。”
晚风吹动枫叶,发出沙沙轻响。廊下的灯笼将两人的影子拉长,纠缠在一起。
谢景文沉默片刻,迎上陈廷宴探究的目光,唇角竟也缓缓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御史大人慧眼如炬。只是这‘虎’,震不震得出来,震出来是惊是怒,还未可知。至于搅局……” 她顿了顿,声音清冽如冰泉,“比起几条无辜女子的性命,一个诗会,又算得了什么?”
陈廷宴闻言,眼中戏谑的笑意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深沉与了然。他深深看了谢景文一眼,不再多言,只微微颔首:“谢小姐好胆魄。夜色已深,还是小心为妙” 说罢,他转身,玄色身影很快融入夜色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谢景文站在原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指尖微微蜷紧。陈廷宴……他果然敏锐。不过,她的脑海中浮现出火场他身上的烧伤,也不知,他那伤好还是没好。
翌日,晨光熹微。
谢景文一身利落青衣,帽檐低压,悄然行走在尚显冷清的坊市间。
她先至驿站,亮出她先前让洛水阁私下复刻的陈廷宴的腰牌,查阅了祝家三老爷祝秉章离开会稽的驿传记录。
记录清楚显示他于半月前离开会稽,去了上京城。然而,当谢景文的目光扫过归程记录时,瞳孔微缩。
并无祝秉章返程的正式登记。
“这倒是稀奇。”谢景文指尖点在空白的返程栏上。
一个离京查账的商贾,竟能无声无息地返郡而不入家门?
她转而派丽华寻到祝家商行相熟的管事,言语间旁敲侧击。
管事起初支支吾吾,直到丽华拿出足两的银锭,他才终于吐露:“三老爷,三日前便回来了,只吩咐小人莫要声张,说……说是有要紧私事,暂不归府。”
案发前一日返回会稽,行踪成谜。
谢景文心中疑云更重。
目光转向祝允澈。
小红楼失火那夜女子被杀一案,祝允澈流连于红楼,但谢景文亲自走访,几个酒保伙计的证词却闪烁其词,前后矛盾。
不过,祝允澈的贴身小厮阿福,那晚曾被他以“取醒酒汤”为由,支开足有半个时辰之久。
半个时辰,足够做很多事。
残月如钩,寒鸦掠枝。
闺阁内,烛火摇曳,映着两张同样写满倦意的脸庞。
谢景文斜倚在临窗榻上,一身素雅的罗裙沾染了尘土与不明痕迹,裙摆处甚至还刮破了一小片,她也无暇顾及。
纤纤玉指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眼下一片淡淡的青影,那双平日顾盼神飞、充满慧黠的眸子,此刻也失了光彩,只余下深深的疲惫与挥之不去的凝重。
案几上堆着厚厚一叠杂乱无章的纸笺,墨迹未干,是她今日奔走查问、推敲案情时随手记下的线索,此刻看来如同乱麻。
丽华更是直接瘫坐在脚踏上,背靠着榻沿,毫无形象可言。发髻松散,几缕碎发被汗水黏在额角,脸颊灰扑扑的,袖口还蹭着不知哪里的墙灰。
她一边用沾湿的帕子有气无力地擦着脸和脖子,一边忍不住地打哈欠,眼泪都挤了出来。手臂上那道前几日留下的、已经结痂的刀痕,在昏暗光线下依旧显眼,此刻随着她的动作似乎又隐隐作痛起来。
丽华带着浓重的鼻音:“小姐,奴婢这腿脚,怕不是要断了。今日那城南的老槐树胡同,绕得奴婢头昏眼花,脚底板都磨出泡了……” 她说着,还象征性地捶了捶自己的小腿肚。
谢景文眼皮沉重,声音也带着沙哑: “莫说你了,我这把骨头也快散了架……”
翠林无奈地看着两人,早早便出门查案,到这深夜才回来,都像被拧干的帕子一般憔悴。她给两人分别沏了杯茶,早已被一口喝光,索性又续上一杯。
“如何?一天下来可有收获?”
谢景文起身独坐灯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案上一方素笺,上面墨迹未干,是她方才绘下的、从醉云阁老鸨口中逼问出的关键线索。
这枚极其独特的伤痕印记,形如半弯残月,边缘带着细微的锯齿状撕裂。
据老鸨所说,这正是祝允澈那位惨遭毒手的烟花知己脖颈上留下的致命印记。
这印记,同丽华手臂上的如出一辙。
谢景文叹了口气,目光落在案头,“只是这线索,仍是七零八落。”
“此番查下来,奴倒认为祝家三房父子尤为可疑。小姐,干脆我们直接去禀报张海英大人吧,查案本就是府衙之事,我们又何故牵扯进去?”
谢景文放下手中茶碗:“丽华你可知,我为何执意要查?并非为了逞能,更非与府衙争功。”
“你看看这些卷宗,看看那些躺在冰冷泥泞里、再无声息的女子。她们是谁?是绣娘?是浣纱女?是流落街头的可怜人?她们也曾是父母掌珠,都盼着过几天安稳日子。”
“可如今呢?她们成了一具具无名尸首,府衙的案卷上,不过添几笔冰冷的墨迹,仵作验过,再过几日便草草归入悬案在案牍库中积尘。她们的冤屈,她们的苦痛,她们的性命…在那些人眼中,值几何?”
谢景文望向窗外。她本不欲多事。
可一念及郡中无辜女子,或将如周夫子般血淋淋倒毙眼前,从此夜夜入梦。她心底那丝怜悯便如芒在背,灼灼作祟。
“况且我们这几日也并非徒劳无功,” 她顿了顿,指尖的动作停了下来,倏然抬眼, “你不觉得这桩桩件件,未免太顺利了些?” 她嘴角勾起一丝近乎讽刺的弧度, “倒像是,有人故意想让我们将矛头指向三房……”
“小姐可是有新的发现了?”丽华本疲倦的眼中倏尔闪烁着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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