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迩也算生不逢时,出身太高,同样因为太过高不可攀,身份也尴尬起来。
自天子登位,世家门阀林立独大,自视甚高,成了新天子眼中钉肉中刺。而如今新晋商贵同雨后春笋,层出不穷,刻意挤占和挑衅世家地位和权势。
一切皆是天子授意,打压士族门阀,扶持新生力量。
世家有苦难言,新贵虎视眈眈。
就算欧阳迩自来不参与家族事务,可这些年来,族中兄长登科及第者亦少之又少,三番几次召集在外长辈召开家族会议,整个氏族飘摇着一种风雨即来的紧张感。
欧阳迩后知后觉。
询问父亲,又问及族中三兄,皆含糊其词,不曾告知他真情。
而后他遇见了阿翡,本以为是两相契合,情投意合,却在一夕之间被丢弃,阿翡未留下只言片语,销声匿迹,他又成了孤家寡人。
欧阳迩情绪剧烈起伏,胸腔内一阵苦涩,骤然激出一阵咳嗽,胸腔震荡的弧度险些将他整个胸膛剖开,钉在冷壁上,成为一具枯骨。
陈玉珏上前,熟练劝慰他宽心,保重身体。仆从一并行动起来,兵荒马乱,又井然有序。
倒显得一动不动的宋蕤,顶着面具,打扮奇特,穿着奇装异服,格外莫名其妙起来。
——像闯入是非之地的傻子。
她指尖抠了抠手心,忍了忍,决意没话找话:“七郎君,咳得如此厉害,可是患了何病症?近日苦夏,却是易患上风寒。”
被强行拖拽入室的医师听见她雌雄莫辨的嗓音,回头瞅了她一眼,神情古怪,再三瞧她。手上动作不停,麻利为欧阳七郎掐脉施针。
见欧阳迩咳声渐息,幽幽道:“苦相思之人,自然是相思病。”
真·相思成疾啊。
宋蕤不理解,并大为震撼。她原本以为陈玉珏那句“思恋成疾”只是运用夸张手法渲染,现在才知,原是客观描述。
医师气咻咻地冷哼了一声,幽幽道了一句:“人间自有真情在,天若有情天亦老。”
宋蕤遥遥同医师对视,暗赞他拥有真知灼见。
欧阳迩勉强恢复神思,嗓音嘶哑向宋蕤赔礼:“迩失礼,谢画师见谅。久闻谢画师画技精湛,不仅可将普通人的皮相绘得栩栩如生,更能绘人梦中之人。”
“谢画师,迩别无所求,只愿谢画师成全,绘制阿翡之像,以全迩此生奢望。”
欧阳迩情绪激动起来,险些从榻上跌下,细长缠绵的发丝垂落在衣襟、袖口,蜿蜒至床榻、腰腹,他有一种孱弱秀致的美。
是种未经风雨的,饱含天真纯稚的脆弱。
宋蕤蓦得想要轻笑一声。
“既七郎君以此短暂绮丽的爱恋作毕生之求,谢某向往不已,哪有不成人之美的道理。”
她笑过了,铺开纸张,研磨起笔,挥毫一瞬,女郎纤长秀美,轮廓娉娉袅袅,线条柔和。她用得纸很寻常,乃市面常见,只求个不洇墨,表面柔韧顺滑。
墨更是随意,央仆从研的磨。
勾勒轮廓之后,便换了木炭笔,这过于细软脆弱的木炭芯,在谢画师手中,仿佛有了生命活力,随着欧阳七郎缓缓道来的,一笔一划,游灵一般勾画。
欧阳迩嗓音温和,带着缠绵暧昧的追忆。
“迩并非恶意欺骗阿翡,玩弄人感情。隐瞒身份,是不想他人眼中的我,仍旧笼罩在整个家族的余威之下,那样出自对欧阳氏这一庞然大物的印象,再看我渺小卑微,那不是出于真挚纯洁的感情,而是夹杂着氏族间的利益纠葛的。”
“并非迩所求。”
宋蕤执笔的手一顿,欧阳迩面容苍白而脆弱,仿佛迎着晨曦初生的琉璃冰花,眼下烈日炎炎,他也要融化在耀阳中。
她又是一声低叹。
主动引导话题后续:“七郎君隐藏身份,是不愿阿翡因你身份,畏惧你、攀附你、或是规避你,我可否问七郎君一个问题?”
欧阳迩轻轻颔首,下颌白皙的有种清透之感。
“七郎君,的化身与阿翡,情投意合,直至谈婚论嫁,七郎君可是从未提及您的身份?”
欧阳迩似乎察觉到,隐藏在此话之后的危机,他却不知如何反驳。
讷讷道:“……从未。”
宋蕤眼眸中激荡的情绪慢慢平静下来,道:“七郎君不必多虑,谢某随口一问。接下来,请七郎君将阿翡的相貌,面容,一一道来。”
她正要考虑是否要将此事敷衍过去。
方才一番言语,欧阳迩企图一场普通人之间平淡的情爱,不夹杂利益算计,除了有些天真,这无可厚非。可坏就坏在,欧阳迩不该认为,隐瞒身份,便当这身份不存在。
那位名唤阿翡的女郎,在与心爱之人订立婚约之夕,骤然间发现他拥有一个高不可攀的身份。当然,身份本身并不可怕,只是欧阳迩处理身份的方式。
全权的隐瞒——却是一把难得的利刃,将架空的虚幻感情割的支离破碎。
一旦起了猜疑和不信任,由此而来的恐惧、担忧和失落,岂是寻常女郎可以担负得起?
宋蕤现下开始游移不定,该不该牵扯出阿翡。欧阳迩的话却让宋蕤了解到,她担忧的问题并不存在:“迩不曾见过阿翡面容,阿翡与迩相见之时,帏帽遮面,不曾将真容示人。”
宋蕤心里一松一紧,指间的木炭,断了,又被揉搓成墨渣。
她有些轻松道:“啊,谢某这便无能为力了。”
陈玉珏上前一步,道:“谢画师,先前约定,朝令夕改,非君子行事。”
宋蕤好笑:“君子?陈三郎君对谢某可是有误解,谢某可是女子。”
欧阳迩唤陈玉珏,微微冲他摇头,而后在侍从搀扶下,朝宋蕤倾身,道:“迩自知时日无多,念及当日迩犯下种种恶事,成今日无可挽回之局面,心中愧对阿翡。”
“故凭此残存之躯,欲究阿翡真容,以慰终日苦思,得以瞑目。”
宋蕤听着,心中百感交集,却没再说画像一事,沉默收拾纸笔。
陈玉珏道:“七郎,怎说是你的缘故。”
“当日,你已然决意自立门户,是欧阳家主不允,才造成眼下局面,并非七郎刻意隐瞒身份。姑且不论此事,你忧心她猜到你身份,怎得不提,阿翡一介孤女,无依无靠,你我又有心压下消息,怎得如此巧合她便知晓了。”
“更何况,若是阿翡未发现你身份,也并未质疑你的真情,只是骤然之间的失踪呢?失去音讯?”
欧阳迩出声喝停,摇头道:“三郎……莫要自欺欺人。”
身后两人不再说什么,有好一阵静默,欧阳迩道:“谢画师,可要听听,阿翡与我的故事。”
宋蕤知晓,欧阳迩借这话留她作画,方才陈玉珏那番劝慰之语,看似说与欧阳迩听,实则从旁解释给她听,赌一番她再次更改决定的可能。
说实话,她很少做些,不牵扯皮相色、欲,纯粹感情牵扯的生意。
见她不应,欧阳迩咳嗽几声,软着嗓音道:“迩自小无能,文不成武不就,又不擅与人相交,幸三郎和阿翡不嫌,倾心相交,因而格外珍惜。”
“虽未达成所愿,但今日与谢画师相谈甚欢,如若不嫌弃,三郎许下的三百金,迩依言付与谢画师,还请谢画师留一留步。”
宋蕤眼睛欻得一亮,心道:为何会与金银财宝过不去呢?
她期期艾艾道:“自然,可以留步。”
欧阳迩看破不说破,于是他沉思片刻,脸上露出沉湎的神情,眸光中缓缓盛着一个女郎高挑的身影,徐徐倾诉。
“与阿翡初遇,实属偶然。那日是上元节,难得的热闹,阿父准许我出门,遂兴冲冲带着仆从一路横冲直撞。那时节人山人海,我与仆从走散了,险些被人潮挤下水去。”
宋蕤又从随身携带的箱笼中摸出一支木炭笔,指尖无意识摩挲扣弄。
“阿翡便是这时候出现在我面前,她救了我,我醺醺然,坠入她的怀抱。就像话本子中,英雄救美桥段的书生和女郎,我的胸腔一霎那像是飘在云端,轻盈柔软,前所未有的畅快欢欣。”
“说来奇怪,我不记得那日街巷上如何热闹,也记不得人潮如何汹涌,只记得救我的女郎,身形高挑挺拔,腕间扣着一串金石琉璃手钏,静立在远处,像这里庭院植种的松柏和青竹。”
“所有美好的事物,都像她。”
宋蕤眼神变得有些古怪。
欧阳迩面颊上浮现那种陷在虚幻中欣喜。“阿翡问我家世姓名时,我撒了谎,杜撰了一个新的身份,落魄书生,识文断字,靠与人抄书为生。”
宋蕤有些坐立难安,不知该不该听下去。
欧阳迩继续道:“我托三郎圆了谎,住在城尾巷子里,与一老仆相依为命,实际上,那是我的管家。阿翡时常来探望我,又赠予我这处宅院,一来二去,阿翡似乎也像我钟情她一般,钟情于我。”
“我很欢欣,这样平淡的度日,前所未有的安宁和温馨,像骤然间换了一方天地,万物一切,在我眼中熠熠生辉。于是,在我提出订亲结契的请求时,阿翡顺口便应下了。”
一瞬间,他面容浮现出巨大的恐慌。
“而后,交换庚帖,提亲那日,这处宅院早已人去楼空,似乎这世间并无阿翡这人,也并没有我记忆中,喜冷檀香,着束袖长裙,无所不能的女郎。”
……
听着这样耳熟的描述,宋蕤闭了闭眼,只觉得头疼不已,心中暗叹一声。
阿翡,果真是,百琲。
原先她还犹豫,现下确认无二。
百琲,便是那个传言中,骗婚的女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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