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琲说这话之时,眉峰平直,神情甚是平淡,毫不在意。
宋蕤道:“我已然决意不再插手此事,这画卷待我补完色,将黎郎君也添上去,珍珠和黎郎君亲事将近,这画权当作我的贺礼。”
百琲怔愣一瞬,似是没料到,她如此决断。
回神后笑道:“那皎皎,可是与三百金失之交臂。”
宋蕤一脸心痛:“莫要再提,提起来我可是要后悔的。”
肉疼完了,又想起欧阳七郎和百琲两人之间不清不楚,心觉棘手。
“珍珠,你与欧阳氏七郎,到底有何过节?当然,这话是我作为你好友才问,欧阳氏乃西京旧氏贵族,你是百家掌舵人,身份之上截然对立,不妥啊。”
百琲手上替黎生抚平袖口褶皱。
回想道:“我自然知晓。”
她将立在亭廊之外的侍从挥退,而后压低嗓音。
“当今天子扶持商人,百家算是其一,也因而,新贵与旧氏族之间必然存在利益争夺,绝不可交往甚密。这同狩猎一般,狩猎园中必然不能有大型猛禽,像狮子老虎之类少之又少,一面猛禽狩猎不易,难以捕捉;另一面,置于猎园内伤人伤己,难以控制。因而,狩猎多是打些山兔野鸡,麋鹿狍子,足以供给所需,又易掌控。”
“但同样,又不可过于放纵,若满园皆是山兔,无天敌胁迫,水清草肥,那子子孙孙,将无穷尽也。若要肉韧不柴,生息繁衍不能超过界限,必然要有可以威胁自身安危的存在。”
“同样道理,猎园豢养猎物,而天子豢养新贵,最终取代脱离掌控的旧时贵族,天子为新贵划定权限,必然只可巩固皇权。”
“新旧之争,给予商家生息繁衍的时机,如此这般,我必定是要与旧时贵族划清界限,丝毫不能沾染。”
正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但有犹豫,满盘皆输。
百琲颇为感慨,继而道:“我与欧阳迩结识时,他唤作沈行远,是个贫困书生。”
宋蕤蹙眉,有一个违和:“等等,你好歹身为一家之主,为何与一穷书生来往?”
百琲没答话,反倒黎生轻笑,话中意有所指。
“自是因着,阿琲招夫之故,不然,生为何在此?”
百琲也笑,无丝毫扭捏,两人当着宋蕤面,十指勾缠,相视一笑。
宋蕤叹为观止。
“这样啊。招夫?又是怎样一回事?”
百琲:“你那段日子,去已逝员外郎家,为家中主母绘春情图。就是那段时日发生的事,家中那些个老家伙,以家中不可一日无主,来威逼我,若不是这段时间,商行中闲下些,我非将人全都打发出去。”
无主?那百琲是何?
“无主母。一个个一哭二闹三上吊,非要让我延续血脉,好让他们含饴弄孙。”百琲摁了摁额角,露出个隐忍无奈的表情。
“都是闲的。口口声声道,我若是不应下,便要罢黜我家主之位,由他们几个老家伙干到死。”
宋蕤忍俊不禁:可真是以死相逼呢。
百琲:“我被闹得没了脾气,便想着办一场相亲宴,他们说得也有道理,以我的年岁,已经不能再拖下去。加之,百家生意越做越大,分家看我一介女流,以传承断绝理由,企图分权。我也亟需成家娶亲,有个孩子。”
“上元节那日,我救下不知何种缘故迷路,险些跌下云桥的沈行远。他说自己孤身一人,了无牵挂,以抄书为生。”
她倒是不避讳当着黎生面提及:“他似乎对我有些心思,皮囊又生的不错,品行虽不知如何,但胜在听话乖巧。”
闻言,黎生侧首,古怪地瞧她一眼。
“后来,我隔三岔五去寻他,也起了一些培养感情的心思,他住处太过萧瑟,染上风寒迟迟不见好,我便将东林山涧那处空闲的房产暂让他住下,又留下两个仆从照顾。”
“这时,欧阳迩同我提亲,说要娶我。”
百琲笑:“你说好笑不好笑,他一个世家贵公子,屈尊降贵娶一个商女。当然,这并非主要,早先我便同他讲明,我身为家中独女,只会娶夫郎,他却以为我在说笑,全然不当真。”
“后来,我查他身份,得知他竟是欧阳氏七郎,我又去了一趟,问他可否有事瞒我,他丝毫不曾提及。加之,我本就不算痴心他,自然而然与他断绝往来。”
宋蕤颔首,大致了解情况。
便道:“如此,这画像之事,你想如何处理?”
百琲反问:“可会影响你声誉?”
宋蕤:“一日后你二人成亲,两日后一早,我便要离西京,去往东都,此生再难回来。”
东都李府大家主迎婚宋蕤的消息,早已在西京传遍大街小巷,百琲早已耳闻。因而,她心中困惑:“你三年前拒了婚事,如今怎得不能再拒?”
宋蕤笑:“我贪慕虚荣,喜好荣华,东都李府家财万贯,我嫁过去便是当家主母,地位尊崇,享尽荣华富贵,为何不嫁?”
她调笑的语气,生生气笑了百琲。
“以你的才能和画技,荣华富贵,万贯财产,你若想要,自有人捧着跪求你。这并非正当缘由,你莫要敷衍我,东都李府大家主,官拜宰辅,中年相继丧子丧妻,寡居二十年,已年逾五十,难不成你当真愿意嫁他?”
宋蕤沉默。
百琲:“宋简呢?他愿意?为何他不带你逃走,逃离西京东都?以你二人的能力,到哪里都能立足。你若真心想走,你信得过我,百家有一条商路,无旁人知晓……”
宋蕤摇头,不发一言。
她的身份使然,她必然走不得。倒是宋简,她劝过,起了反作用。
“好啊,东都就是一个蛇鼠狼窝,你打定主意,非去不可?”
宋蕤缄默以对。
百琲从这沉默中领会了答案,冷冷笑了一声,出乎意料掀了篇,回到方才所言:“既然欧阳迩求你作画,你便将此画补齐,照你先前所道绘制,完后将之赠予欧阳迩。”
连带一封信笺,百琲搁在桌案上,看宋蕤拿起。信笺并未封漆,从虚掩的封口可瞧见,单纸一页,寥寥几语。
宋蕤突然道:“珍珠,这信笺是你所写?”
黎生露出个浅淡的笑:“是我所写。”
宋蕤哑然:……
欧阳七郎本就病重,倘若她真将画卷和信笺交给他……
宋蕤:不能保证,欧阳七郎残存之命还能在?再看见黎生唇角温润的笑意,不由生一身白毛汗,果真越是美丽的事物,越是有毒。
她犹豫道:“可是可以,然欧阳七郎病重,看见画像和信笺,一气之下,一命呜呼,那是走我之手借画杀人。”
黎生面色不变,早已料到宋蕤所言。
“女郎不必为此忧心,门阀士族极为强盛之时,地位堪比皇权,积攒奇珍异宝,举世罕见之物,数不尽清。加之,行远自小身体康健,鲜少患病,女郎上次去时,可有嗅见一抹异样的清香?”
宋蕤缓缓冒出个疑惑:“行远?”总觉得,有哪里不妥?
话落,后知后觉脑海中浮现出那日在东林山涧,无意闻见的味道,眼皮骤然重重一跳,豁然向黎生看去。
样貌清隽,脊背挺拔的郎君,缓缓露出个笑,胜券在握。
宋蕤首次感受到,自己远离勾心算计中心。
百琲轻拍他手背,示意他收敛些。
她张了张嘴,回道:“这清香,源自何物?”
黎生手中的茶盏被百琲剥出,换上热茶,他下意识啜饮,接道:“世家惯用手段,避灾推辞所用,可致人脉象虚弱,宛若病入膏肓,重病不治,医师切脉都瞧不出端倪。”
宋蕤唇角弧度向下,露出半匪夷所思,半啼笑皆非的表情。
黎生道:“如此,女郎可放下心?”
宋蕤梦游似的,收好信笺。
百琲又给她一张请柬,是他二人婚典的请柬。
百琲:“请柬也一并带去。若他愿意来,自可见到我和黎生。”
宋蕤:……
倘若他当真愿来,那便是自己揭下所有伪装的面皮,昭告所有人,欧阳氏七郎君,手段低劣,隐藏身份,欺人感情,最终事迹败露,还纠缠不放。
宋蕤望向面前一双恩爱男女,心道,果然商人奸诈,心机深沉。
她忍不住道:“现在,我想问,珍珠你与你的夫郎,如何结识?你先前不是说到招夫?黎郎君又是如何被招来得?莫不是又是一出英雄救美?”
百琲看破她不服气的小心思,觑她:“你这话,想谁生气?”
宋蕤微笑,望黎生。两人笑面以对,片刻后收回视线。
黎生道:“非也,生自幼体弱,存世艰难,举目无亲,难得遇上阿琲,有钱有势,待人体贴,貌若天仙,我有何不愿?”
宋蕤:……
百琲:“莫要听他胡言乱语。我遇上黎生属实偶然,当时是他在路边遭人追杀,我日行一善,救下了他,他身无长物,我便要他以身相许,入我百家,做我夫郎。”
黎生望她,眼眸含笑:“生此生之幸,不敢不从。”
宋蕤今日的沉默震耳欲聋。
因着挂念屋脊房顶上的宋简,加之她又不好多打扰即将新婚的两人,宋蕤在百家商行停留一个时辰,便起身告辞。
甫一出内宅,头顶红绸鲜花中跃出一道身影,衣衫翩跹,飒飒带风,腰间骨哨叮铃作响,灿烈冷肃,眶目深邃,昳丽如画。
来人正是宋简,是首次出现在如此热烈璀璨的鲜花丛中,有种凛然的柔情万丈。
他出现的太过及时,似是时刻留意宋蕤行踪。他迎上宋蕤,接过她手中盛放画卷的长匣。
及至归家——
门首车辇马匹,浩浩荡荡堵在门首,门前不似往常暗地聚集几双眼睛窥探,今日倒是格外沉寂,应是特意清过场,无一丝生气。
宋蕤还不曾下车,便听闻轻缓嗓音,不疾不许:“侄儿漼渊,特地来向伯母请安。”
看架势汹汹,来者不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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