堵在宋蕤门前的。
正是她那陌生的,自称侄儿的李氏大郎君。亦是城郊荒寺中遇上的春色无边的小郎君。
——李漼渊。
晃晃悠悠的马车站定。
宋蕤未下车,抬起指尖轻掀窗帷,白亮亮的光跃进眼底。
她看清门首前境况,乌泱泱大片人,拱卫马车四周,或恭顺站立,或垂首跪地。
一切井然有序,默然无语。
不等宋蕤发话,宋简越下车辕,抱臂叩剑,发出“铮——”然一声长鸣。
眼前众人皆望来。
宋简口吻冷漠:“李大郎君,这是作何?”
“侄儿漼渊,来向伯母请安。”
李漼渊嗓音清朗微哑,说话语气带着世家郎君特有的温雅,任他语气波澜不兴,也似和风拂面,尽显矜贵温和。
宋简眉宇间隐忍着怒气,盘旋酝酿,显得格外阴沉可怖。
“大郎君慎言,女郎尚未嫁入李府,也未成为宰辅大人的夫人,您如此称呼一位女郎,觉得妥当吗?”
对面朱轮马车掀起门帘,钻出一位窈窕莹润的郎君,衣衫华贵,姿态矜贵。
“伯父与伯母的婚事板上钉钉,无论如何不会变更,我唤伯母之称,属为尊敬。况且——”
眸光虽温和,但却显露出毫不遮掩的倨傲。
这轻蔑般的傲慢,加诸在宋蕤身上,在昨日还未完全展现在李漼渊眼底。
“伯母嫁入李府,嫁给我伯父,作为当朝宰辅夫人,身份贵重,难不成是别人逼伯母的不成?逼伯母入主李府?尊贵无匹?享尽荣华?”
李漼渊似乎吃错了药。
说话语气清浅和缓,语句却带着毫不掩饰的质问和嘲讽之意。
他昨日安顿下,便已派出信鸽,将这位伯母貌似与贴身侍从有私情之事,尽数写下,传信东都,交由伯父处置。
晚间傅管家带着仆从回来,灰头土脸,垂头丧气。
傅管家并未向李漼渊倾诉委屈和怨念,只简要将被大主母驱逐,概括为自己出言不逊,惹恼大主母,带累一众仆从罢。
李漼渊不好多问。
然等到晚间,他正思索在城郊遇上的女郎是何许人也。
他今日派人去探查。
回来侍从禀告未发现任何踪迹,十分干净,只有他们一行人留下的痕迹,找不到任何的蛛丝马迹,遑论探查到女郎身份。
除去他手上正拿着的帏帽和靴鞋,那夜乘风雨而来的女郎,彻底演变成一场幻梦。
和风跪在他面前诉苦之时,险些将正沉思的他惊得,魂飞出身躯。
和风面色难看,满眼控诉和愤怒,道他瞧见自己父亲脊背上大片淤青,形状残忍可怖。
跪在他膝下,眼角垂泪,委屈巴巴求他做主。
李漼渊虽有些生气宋蕤不问缘由擅自惩戒傅管家,到底他不可听取和风窥见的一面之词。
吩咐和风将傅管家唤来,屏退其他人。
傅管家告他,新主母与贴身侍从宋简私相授受,绝不清白。
以及私自做主,死谏主母为清名保身,洁身自好的一番言语,宋简将人踹飞,宋蕤将人退回李漼渊处。
全权告知李漼渊。
李漼渊为难,并感到棘手。
思量一夜,才有了方才诘责情形。
宋简冷下脸,他从来沉默寡言,更何况与人唇枪舌剑。
最终冷笑一声,深深睇了李漼渊一眼,眼底如憧憧幽深暗渊,掌心放到腰间长刀刀柄之上。
李府侍从戒备,如临大敌,时刻防止宋简发难。
宋蕤笑着唤他:“阿兄。”
宋简掌心不动,保持随时抽刀姿态,抬臂搀她稳住身形,宋蕤下车,李漼渊亦然。
李漼渊行至宋蕤面前,行了见面礼。
宋蕤淡声:“大郎君好大的仗阵,晓得明白的,知晓你来问我请安,不知情况的,以为你来问我好死。”
李漼渊侧身:“不敢。”
“只是昨日伯母您行事太过出格,侄儿不得不当面彰显一下,李府的威势。”
宋蕤见他姿态倒过得去,进退有度,张弛和缓。
宋简推门,她素色帏帽落在膝盖,纱质锦帐刮擦过门扉,被毛毛凌乱的小刺刮下细小的纤维。
李漼渊莫名丝线在日光下反射的光泽格外眼熟,俯身勾起,细长柔韧的锦纱在指尖轻若柳絮。
面前人影闪过。
宋简食指圈缠住长纱尾端,向怀中抽去,李漼渊下意识挽留。
细韧的长丝绷直,在两人之间形成联结,点燃水火之势。
李漼渊微笼着衣袖,将云朵般的长丝挽上手腕,细长白皙的腕骨上被压出浅淡红痕。
他笑得格外无辜真切:“我名李漼渊,你可是伯母侍从,宋简?”
宋简觉得他话中有话,绷直的下颌微微颔首,指间用力。
“大郎君,女郎之物,您不该沾染。”
李漼渊被人提醒,仿佛恍然大悟,手上力道仍然不曾放松。
“我还是真疏忽了,多谢宋侍从提醒。你说得不错,如此细小的锦丝,关涉伯母声誉,我身为伯母侄儿尚不能沾染,更何况你一介仆从。”
他唇边的笑意带着凛然警告的意味。
宋简眉峰不动:“简并非仆从,乃皎皎兄长,血脉姻亲,不能?”
李漼渊不动声色挑眉。
指间松劲,长丝宛若下坠的清雪,堆堆叠叠,绕着李漼渊修长手掌剥落而下,游丝般绚丽。
“自然妥当。”
“渊听闻,你最初是以伯母侍从身份留下,至于何时变为兄长,两人感情如何,像渊这样外人,可是不得而知。”
“常言道,语不辨不明,话不言不真,你与伯母真情假意,更是扑朔迷离。”
“清白之事,众口铄金,自己相互清楚最是无用。”
“外人眼中清白,却是关涉伯母明日踏出门扉,到底裙摆下沾染的是污泥,还是无暇的白雪。”
“渊言尽于此,望君思量。”
李漼渊抚了抚袖口。
“伯父慈悲,心胸宽厚仁善,以和为善,伯父眼中的世人,皆是平凡而伟大之人,孰能无过,他必然不会怪罪伯母。”
宋蕤见两人久久立在门首,她已走在正堂房檐,微侧首望向两人。眸光霎时停留在李漼渊手腕,那一段莹润白皙,葱白似暖玉的手腕。
其上薄覆红痕,旖旎又绮丽。
直到李漼渊衣袖滑下,遮住痕迹,宋蕤沉湎的深思才恍惚回神。
她并未听清两人之间的交锋,慢悠悠唤宋简。
“阿兄,内室盆栽有株绿植位置有些不妥,午时遮不住阳,晒得很,劳烦阿兄挪上一挪。”
宋简将细丝收入掌心,藏入隐蔽的角落。
听宋蕤所言,微微颔首,沿着廊亭往内室方向而去。
见他离去,宋蕤才对李漼渊道:“请大郎君莫要怪我怠慢,我见大郎君为傅管家而来,不妨一同进来。”
李漼渊穿着浅青长衫,眼睑下细小的绒毛融在鎏金的日光中,浑身如白玉塑成,有着格外动人声色的纯白美感。
李漼渊随从皆留在门外,身后止跟随傅管家一人。
“伯母,漼渊今日前来请安,是为傅管家自作主张,损伤您声名颜面一事,属实欠妥,漼渊向您请罪。”
宋蕤故作讶然的模样:“请罪?有何罪名?”
“傅管家忠诚之心天地可鉴,若要论罪,一时半刻我还真想不起白纸黑字的罪名来。”
她沉思片刻,空中交缠着两人轻缓的呼吸声。
宋蕤作恍然状。
“大郎君方才话中所言,损伤我之颜面,莫不是指昨日傅管家撞见的,我与阿兄之事。侄儿请罪,莫不是你认为,那管家所言,实为荒谬,实为诬陷?”
李漼渊清透白皙的面颊上露出个好看的笑。
看破宋蕤的刻意为难,却丝毫不以为忤,因着太过流于表面,反而显出一种格外稚嫩浅显的可爱。
现在他反而觉得,伯父的这门亲事,或许并非像他昨晚忧虑的那般。此女品行低劣,爱慕虚荣,与之成婚,糟糕透顶。
他笑:“伯母天人之姿,光明磊落,又心怀仁善,自然冰清玉洁,无可挑剔。”
“至于傅叔,他半生奉献,为府宅内外声名忧心不已,一时不查,撞见伯母与义兄手足情深,怎可能存在那莫须有的奸情,因而起了误会。傅叔当您是主子,僭越以下位谏,却是好心办了坏事,望您宽宥他的好意鲁莽。”
“义兄”二字,听得宋蕤直皱眉。
好家伙。
这李漼渊,话中并未有任何指摘之语,甚至恭维她的行为和清白,然而一句“傅叔”,一个“义兄”,还有好一个当她是主子才有的“鲁莽善行”。
她还真当他是个闲散无脑的贵公子,果真出身官宦,长在钟鸣鼎食,心眼算计是先天所生,没有哪一个天真无暇。
行到此处,最好是到此为止,让此事彻底成为身后事。若她再行逼问,倒显得她狭隘。
宋蕤心中憋气,。
下眸,眸光落在下方恭敬跪地的傅管家肩头,他俯身跪拜姿态极其诚恳,挑不出错处,口中高呼“属下知错,望大主母责罚。”
宋蕤不想罚他,亦不想宽宥他。
只微微摆手,让他起身,直到退至李漼渊身后。
宋蕤这才同李漼渊道:“是用不到我责罚他的,大郎君玲珑心窍,思虑周全,定然早有处置之法,我不费那个心思。”
李漼渊再次看不懂宋蕤行为背后的含义。
他行事向来随心所欲,以好恶而定,若非此行临走,伯父千叮万嘱,要他谨慎行事,给这位小伯母应有的威势尊严,他才不会拘谨至此。
傅管家此事,说来可大可小,他将惩处责罚之权交至她手上,一面承认她大主母之位,另一面,则是给她立威归拢人心的权利和时机。
他苦心至此,这位伯母还不领情?
李漼渊疑惑并不解:……错,错付了?
他已然不好再多说下去,只能应承接受。
这时。
李漼渊瞥见主位女郎柔软飘逸的帏帽帐纱。
忽而灵光一闪,冷不丁问道:“请问伯母,可是去过城外十里开外的一座荒寺?”
宋蕤心头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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