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蕤出身东都谢家,如今谢家的早已销声匿迹,遭人唾弃。
而七年前。
却是声名赫赫的谢将军府,其父其长兄,皆冲锋陷阵,血染疆场,退来犯,斩敌寇,战无不胜,封狼居胥。
在她心中,是顶天立地的盖世英雄。
她那时,有个格外令她自傲的身份和姓名。
谢家唯一的女儿,谢清稚。
出身高贵,长相秀丽,擅丹青七弦,声名冠绝东都。
谢清稚年仅十二岁,前来说媒提亲的人,险些踏破谢家门槛。
噩耗传及家时,正值深秋,她约着尚书府的女郎去游湖。
听得边疆大胜,谢氏男儿却皆战死,尸骨无存。
报丧人一身缟素,跪在她面前,哀痛的面容上一张嘴张张合合,吐出的字眼堪比利刃,划得她心头血淋淋得一片。
而后周边的女郎们,个个沉默下来,良久之后,前所未有的轻声细语,叫她节哀。
节哀?
作何节哀?
谢清稚一阵恍然,天旋地转,一头从船舷之上栽下,径直落入冰冷湖水,不省人事。
她再醒来时,已然回到府内。
挣扎下床,冲出房门,跌跌撞撞却闯入一片缟素之中。
那时也是这样的香火气,兜头笼罩她,如坠冷窟。
谢清稚眉眼俱是一片惨白。
她难以置信,以至于面孔一片呆滞,待看见母亲丧服裹身,跪在灵堂。
她的视线中陡然出现了白幡,那样的阴森可怖。
登时脚下一软,哐然跌在灵前。
阿娘泣泪涟涟,明媚婉约的眉眼间被悲痛欲绝占据,踉踉跄跄来抱她,抚着她肩背,嘶声唤她“皎皎”。
阿娘到的怀抱温暖,语气中夹杂着新鲜的香火气和血气。
谢清稚攒在干涩眼窝中的泪珠,后知后觉,如断了线的珠子,夺眶而出。
她的兄长和父亲,并未有尸骨运回,母亲别无他法,只设了衣冠冢,停灵七日。
谢清稚伤心欲绝,同母亲一同守灵。
待到第三日。
官兵霍然闯入府内。
宣旨人带着圣人口谕,一窝蜂将所有人收缴,谢清稚和其母被关押入狱,府内仆从皆被发卖。
圣人口谕:
谢家通敌叛国,出卖军机,罪不容诛,夷灭三族。
谢清稚尚未反应过来,便遭遇牢狱之灾,短短几日,从父兄葬身疆场,到谢家身败名裂。
将谢清稚心中仅剩的骄矜荣誉,铺天盖地一脚踏得粉碎。
成为罪人之女,叛将之家,将在史书上遗臭万年。
她的母亲体弱,在牢中一病不起。
她身无银钱,将身上唯一的长命锁给了狱卒,换来一碗风寒药,可母亲心中郁结,存了死志。
却决然不肯相信,父兄通敌叛国,出卖国家,她这样吊着一口气,病歪歪活着。谢清稚不敢告诉她,圣旨已下,证据确凿,千真万确。
她千拦万拦,却没挡住她的亲表兄。
以探望的名义,锦衣华服,居高临下,用着嘲讽的语气,断绝他的亲姨母唯一的希冀,使得她主动撒手人寰。
亲眼所见,母亲在自己面前咽气,一命呜呼,她好似要泣出血泪,随着母亲身上的温度一道散去。
她在撕心裂肺地哭。
他却在酣畅淋漓地笑。
所有人都在笑,肆无忌惮地笑。
都是混账东西!
逼死了她的母亲,谢清稚恨透了所有人。
秋后处斩的判处下来,谢清稚却笑了,心安理得等待项上那把铡刀落下。
那时她的心境,堪称为“安之若素”。
她的母亲狱中枉死,父兄叛国投敌,外祖冷眼旁观,谢家声名落没。
可惜,她仍活着,苟延残喘地活。
她万分惋惜,当年牢狱失火,有人浑水摸鱼劫囚将她带出时,没有冲进火海,自我了结。
以至于,劫囚人发现她欲撞刀而亡,一手刀将她劈晕。
再醒来时,四周波涛摇曳,涛声阵阵。
原是已身处一艘货船舱底,往西京而去。
身旁围绕之人,穿衣洁净朴素,为人敦厚勤勉,正是宋父宋母。
他们悉心照料,笑意盈盈唤她女儿,待她万分亲厚,仿若亲女。
可笑之极。
她一个罪人之女,竟摇身一变,成了西京一户平头百姓唯一的女儿。
宋蕤,年仅十一。
彼时。
谢清稚失去身份傲骨,说出口的话都带着嘲讽之意,恨不得将所有人驱逐领地。
她出言反驳宋父宋母,言明自己乃罪臣之女,叛族后裔,与她方便,怕不是要牵连进去,死无葬身之地。
本以为这样,他们自会勃然大怒,弃她而去。
熟料。
宋父宋母却展开一份路引,其上姓名籍贯,甚至画像,出城入关前因后果,加盖官印,无一不妥,看不出一丝伪造痕迹。
仿佛她生来便是宋氏之女,不是谢氏女郎。
谢清稚沉默地接受了,此后便用宋蕤的身份,得过且过,一日复一日苟且偷生。
直到宋父宋父辞世,她在北郊山上看见了一座小墓,修葺整洁,颇具规模,虽稍显破旧,显着有些年头,但石碑上却没多少灰尘,可以看出宋父宋母悉心照料。
石碑上道:爱女,宋氏明月。
后来,她整理遗物,在宋父宋父床头枕下,找到了一张画像,边缘早已被摩挲得褪色。
仍可以看出,画像是一个小女郎,年岁很小,脸蛋圆圆,眉眼弯弯,笑容很是俏皮。
宋蕤一眼便知,她是宋明月。
宋蕤当时便想,原是她自作多情,以为时间之神无所不能,消磨掉了她身上属于谢清稚的所有痕迹。她从来都是谢清稚,做不成宋蕤。
她以宋蕤的身份,送了宋父宋母最后一程,他二人留下百两银钱,全让宋蕤用来修建陵墓。
棺木用了上好的的木材,请了知名算命先生,定了绝佳的风水及下葬时辰,墓碑石料和雕刻皆是上好。
宋氏一家三口葬在一处,阖家团聚。
也算弥补她四年亏欠。
宋蕤私以为,自己一个外人,生前插足宋家,如今人皆逝去,还是少些来探望的好,毕竟人若在天有灵,相比不会想见她。
如今,这趟行程,可算她最后一次踏上北郊。
此后,泱泱人潮,相隔百里,这北郊缭绕不息的香火,她再也见不得。
旷野四合,天光渐热,炙热的穿透头顶树叶间的缝隙,宋蕤白衫之上渲染出水墨一般的光影,黑白不分明,纠缠不清。
零星的香火渐渐燃到底,彻底熄灭,空中的青烟灵蛇一般,逸散成一团云雾,而后彻底隐没在透彻的光翳中。
宋蕤将散开的思绪收拢回来,见宋简神色紧张。
忍不住轻笑了一声,道:“阿兄,你作何如此紧张?”
到了此时此刻,宋蕤口口声声唤宋简“阿兄”,反而懒得顾忌许多。
若是宋简不愿,制止她便是,若是不反驳,她定一意孤行。
宋简反应果如她所料,虽神色微动,可到底没出声纠正。
顺着宋蕤的话:“并非紧张,只是见你不欢愉。”
宋蕤正掸掸衣角,将面前地面燃烧过的余烬彻底踩灭,保证彻底熄灭。
闻言愣了一下:“阿兄,我并未不高兴。”
宋简不置可否。
淡漠的目光落在中间小墓上。
淡声念出声:“宋明月,是何人?”
宋蕤弯了弯眼睫,眸光落在三座并排而立的墓碑上,澄澈的眼底说不上是何种情绪,乌沉沉的一片,有些难以排遣的**郁结成一团。
嘴上答非所问:“你瞧,他们一家三口,很般配不是吗?”
她果真是个外人。
宋简瞧出她不肯表露的不悦,她不肯说出口,他也不问。
只沉声道:“我正同你立在一处。”
语气可谓掷地有声,坚定得仿佛下一刻,要立地成佛。
宋蕤视线从他腰间长刀,移到自己脚尖。
笑了一声:“阿兄,你安慰人的说辞,就像白云里掺了白糖,不过我还是万分感激你。”
害她莫名其妙笑了一下,闷在胸口的气像被戳破的气球,扑哧一下,消失不见。
宋简疑惑。
思量半晌,仍不明白宋蕤话是何意,不过见她展开笑颜,倒没再问。
宋简出声,又问了一件宋蕤更加高兴之事。
“皎皎,陈玉珏之事。”
提起陈三郎,免不得拔萝卜沾泥带水,带出欧阳七郎。
两人并肩下山,她用简洁语言概括了陈三郎所言,女郎骗婚一事,及要她作画的请求。
熟料,宋简关注点清奇。
“皎皎,欧阳迩许你多少酬劳?”
宋蕤默了默,抿唇眉开眼笑:“黄金三百。”
好了,她彻底开怀了。
她最值钱的一笔生意,倘若不是这三百两黄金,她定然不会打肿脸充胖子,任陈三郎再如何恳求也不行。
而欧阳七郎病重,宋蕤干脆破例,提供一次□□。
无论西山别苑,还是东林山涧,皆是欧阳七郎的住处,宋蕤对于此行,存在于迷雾中的那位女郎,甚是好奇。
宋简一瞬间了然她囤财的属性。
默默道:“皎皎画工斐然,又心存仁善,想来定然难不倒皎皎。只是三百两,酬劳少了些,辛苦皎皎。”
宋蕤唇角微抽搐:……
阿兄,您老人家,对小妹有多厚的渲染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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