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薄情女郎骗婚记

宋蕤出身东都谢家,如今谢家的早已销声匿迹,遭人唾弃。

而七年前。

却是声名赫赫的谢将军府,其父其长兄,皆冲锋陷阵,血染疆场,退来犯,斩敌寇,战无不胜,封狼居胥。

在她心中,是顶天立地的盖世英雄。

她那时,有个格外令她自傲的身份和姓名。

谢家唯一的女儿,谢清稚。

出身高贵,长相秀丽,擅丹青七弦,声名冠绝东都。

谢清稚年仅十二岁,前来说媒提亲的人,险些踏破谢家门槛。

噩耗传及家时,正值深秋,她约着尚书府的女郎去游湖。

听得边疆大胜,谢氏男儿却皆战死,尸骨无存。

报丧人一身缟素,跪在她面前,哀痛的面容上一张嘴张张合合,吐出的字眼堪比利刃,划得她心头血淋淋得一片。

而后周边的女郎们,个个沉默下来,良久之后,前所未有的轻声细语,叫她节哀。

节哀?

作何节哀?

谢清稚一阵恍然,天旋地转,一头从船舷之上栽下,径直落入冰冷湖水,不省人事。

她再醒来时,已然回到府内。

挣扎下床,冲出房门,跌跌撞撞却闯入一片缟素之中。

那时也是这样的香火气,兜头笼罩她,如坠冷窟。

谢清稚眉眼俱是一片惨白。

她难以置信,以至于面孔一片呆滞,待看见母亲丧服裹身,跪在灵堂。

她的视线中陡然出现了白幡,那样的阴森可怖。

登时脚下一软,哐然跌在灵前。

阿娘泣泪涟涟,明媚婉约的眉眼间被悲痛欲绝占据,踉踉跄跄来抱她,抚着她肩背,嘶声唤她“皎皎”。

阿娘到的怀抱温暖,语气中夹杂着新鲜的香火气和血气。

谢清稚攒在干涩眼窝中的泪珠,后知后觉,如断了线的珠子,夺眶而出。

她的兄长和父亲,并未有尸骨运回,母亲别无他法,只设了衣冠冢,停灵七日。

谢清稚伤心欲绝,同母亲一同守灵。

待到第三日。

官兵霍然闯入府内。

宣旨人带着圣人口谕,一窝蜂将所有人收缴,谢清稚和其母被关押入狱,府内仆从皆被发卖。

圣人口谕:

谢家通敌叛国,出卖军机,罪不容诛,夷灭三族。

谢清稚尚未反应过来,便遭遇牢狱之灾,短短几日,从父兄葬身疆场,到谢家身败名裂。

将谢清稚心中仅剩的骄矜荣誉,铺天盖地一脚踏得粉碎。

成为罪人之女,叛将之家,将在史书上遗臭万年。

她的母亲体弱,在牢中一病不起。

她身无银钱,将身上唯一的长命锁给了狱卒,换来一碗风寒药,可母亲心中郁结,存了死志。

却决然不肯相信,父兄通敌叛国,出卖国家,她这样吊着一口气,病歪歪活着。谢清稚不敢告诉她,圣旨已下,证据确凿,千真万确。

她千拦万拦,却没挡住她的亲表兄。

以探望的名义,锦衣华服,居高临下,用着嘲讽的语气,断绝他的亲姨母唯一的希冀,使得她主动撒手人寰。

亲眼所见,母亲在自己面前咽气,一命呜呼,她好似要泣出血泪,随着母亲身上的温度一道散去。

她在撕心裂肺地哭。

他却在酣畅淋漓地笑。

所有人都在笑,肆无忌惮地笑。

都是混账东西!

逼死了她的母亲,谢清稚恨透了所有人。

秋后处斩的判处下来,谢清稚却笑了,心安理得等待项上那把铡刀落下。

那时她的心境,堪称为“安之若素”。

她的母亲狱中枉死,父兄叛国投敌,外祖冷眼旁观,谢家声名落没。

可惜,她仍活着,苟延残喘地活。

她万分惋惜,当年牢狱失火,有人浑水摸鱼劫囚将她带出时,没有冲进火海,自我了结。

以至于,劫囚人发现她欲撞刀而亡,一手刀将她劈晕。

再醒来时,四周波涛摇曳,涛声阵阵。

原是已身处一艘货船舱底,往西京而去。

身旁围绕之人,穿衣洁净朴素,为人敦厚勤勉,正是宋父宋母。

他们悉心照料,笑意盈盈唤她女儿,待她万分亲厚,仿若亲女。

可笑之极。

她一个罪人之女,竟摇身一变,成了西京一户平头百姓唯一的女儿。

宋蕤,年仅十一。

彼时。

谢清稚失去身份傲骨,说出口的话都带着嘲讽之意,恨不得将所有人驱逐领地。

她出言反驳宋父宋母,言明自己乃罪臣之女,叛族后裔,与她方便,怕不是要牵连进去,死无葬身之地。

本以为这样,他们自会勃然大怒,弃她而去。

熟料。

宋父宋母却展开一份路引,其上姓名籍贯,甚至画像,出城入关前因后果,加盖官印,无一不妥,看不出一丝伪造痕迹。

仿佛她生来便是宋氏之女,不是谢氏女郎。

谢清稚沉默地接受了,此后便用宋蕤的身份,得过且过,一日复一日苟且偷生。

直到宋父宋父辞世,她在北郊山上看见了一座小墓,修葺整洁,颇具规模,虽稍显破旧,显着有些年头,但石碑上却没多少灰尘,可以看出宋父宋母悉心照料。

石碑上道:爱女,宋氏明月。

后来,她整理遗物,在宋父宋父床头枕下,找到了一张画像,边缘早已被摩挲得褪色。

仍可以看出,画像是一个小女郎,年岁很小,脸蛋圆圆,眉眼弯弯,笑容很是俏皮。

宋蕤一眼便知,她是宋明月。

宋蕤当时便想,原是她自作多情,以为时间之神无所不能,消磨掉了她身上属于谢清稚的所有痕迹。她从来都是谢清稚,做不成宋蕤。

她以宋蕤的身份,送了宋父宋母最后一程,他二人留下百两银钱,全让宋蕤用来修建陵墓。

棺木用了上好的的木材,请了知名算命先生,定了绝佳的风水及下葬时辰,墓碑石料和雕刻皆是上好。

宋氏一家三口葬在一处,阖家团聚。

也算弥补她四年亏欠。

宋蕤私以为,自己一个外人,生前插足宋家,如今人皆逝去,还是少些来探望的好,毕竟人若在天有灵,相比不会想见她。

如今,这趟行程,可算她最后一次踏上北郊。

此后,泱泱人潮,相隔百里,这北郊缭绕不息的香火,她再也见不得。

旷野四合,天光渐热,炙热的穿透头顶树叶间的缝隙,宋蕤白衫之上渲染出水墨一般的光影,黑白不分明,纠缠不清。

零星的香火渐渐燃到底,彻底熄灭,空中的青烟灵蛇一般,逸散成一团云雾,而后彻底隐没在透彻的光翳中。

宋蕤将散开的思绪收拢回来,见宋简神色紧张。

忍不住轻笑了一声,道:“阿兄,你作何如此紧张?”

到了此时此刻,宋蕤口口声声唤宋简“阿兄”,反而懒得顾忌许多。

若是宋简不愿,制止她便是,若是不反驳,她定一意孤行。

宋简反应果如她所料,虽神色微动,可到底没出声纠正。

顺着宋蕤的话:“并非紧张,只是见你不欢愉。”

宋蕤正掸掸衣角,将面前地面燃烧过的余烬彻底踩灭,保证彻底熄灭。

闻言愣了一下:“阿兄,我并未不高兴。”

宋简不置可否。

淡漠的目光落在中间小墓上。

淡声念出声:“宋明月,是何人?”

宋蕤弯了弯眼睫,眸光落在三座并排而立的墓碑上,澄澈的眼底说不上是何种情绪,乌沉沉的一片,有些难以排遣的**郁结成一团。

嘴上答非所问:“你瞧,他们一家三口,很般配不是吗?”

她果真是个外人。

宋简瞧出她不肯表露的不悦,她不肯说出口,他也不问。

只沉声道:“我正同你立在一处。”

语气可谓掷地有声,坚定得仿佛下一刻,要立地成佛。

宋蕤视线从他腰间长刀,移到自己脚尖。

笑了一声:“阿兄,你安慰人的说辞,就像白云里掺了白糖,不过我还是万分感激你。”

害她莫名其妙笑了一下,闷在胸口的气像被戳破的气球,扑哧一下,消失不见。

宋简疑惑。

思量半晌,仍不明白宋蕤话是何意,不过见她展开笑颜,倒没再问。

宋简出声,又问了一件宋蕤更加高兴之事。

“皎皎,陈玉珏之事。”

提起陈三郎,免不得拔萝卜沾泥带水,带出欧阳七郎。

两人并肩下山,她用简洁语言概括了陈三郎所言,女郎骗婚一事,及要她作画的请求。

熟料,宋简关注点清奇。

“皎皎,欧阳迩许你多少酬劳?”

宋蕤默了默,抿唇眉开眼笑:“黄金三百。”

好了,她彻底开怀了。

她最值钱的一笔生意,倘若不是这三百两黄金,她定然不会打肿脸充胖子,任陈三郎再如何恳求也不行。

而欧阳七郎病重,宋蕤干脆破例,提供一次□□。

无论西山别苑,还是东林山涧,皆是欧阳七郎的住处,宋蕤对于此行,存在于迷雾中的那位女郎,甚是好奇。

宋简一瞬间了然她囤财的属性。

默默道:“皎皎画工斐然,又心存仁善,想来定然难不倒皎皎。只是三百两,酬劳少了些,辛苦皎皎。”

宋蕤唇角微抽搐:……

阿兄,您老人家,对小妹有多厚的渲染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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