鸥鸟随着雨云,沿着湘水河翱翔翻飞。水色空蒙,荷叶田田。绿洲鱼跃,扰人思绪。
车金瑬登楼远眺,衫裙在秋风中飘然。松华抬首,取了件素色纱袍,轻轻披给这位贵妃娘娘。
“松华啊”,往日一幕幕浮现在车金瑬眼前,她的目光是渴望的,“你还记得这里么?”
“怎么不记得。娘娘你从前在这楼下的早集里,买过一面菱花镜。向家大小姐看上了,朝你要,你还不愿意给呢。”
松华的声音欢快又轻松。
传到车金瑬耳畔,她便轻轻地笑起来,眼睛发亮,好像昔日还在家里做女儿时那羞怯的笑容。在她原本对未来的规划中,她们三个好姐妹不应该走到今天这步的。
是哪里出了错呢?又或者,从一开始,她的预想就是错的吧。
松华看见车金瑬的神态,上前握住了她的手。那双手温暖、充满善意,车金瑬的心里却依然阵阵凄凉。
至少,不是空荡荡的。
车金瑬这样想着,她逐渐平静下来,重新变回冰冷,挑剔与坚硬的神情。云鬓堆砌,脸庞泛着玉兰花般的光泽。
船帆远行,有赖高风相助。
细微的脚步声传来,松华眨眨呀,柔声对车金瑬道,“娘娘,你听。准是音练带着好消息回来了。”
车金瑬回首望去。
音练上楼梯刚上到一半,她倚着栏杆,扬着声音哈哈大笑,“我说松华啊,就你耳朵灵。但,我可不是带了一个好消息回来,而是两个哦。”
松华望向车金瑬,复又去迎音练。
音练走完楼梯,收起笑意。她看着面前的两人,郑重道,“娘娘,地牢那边都安排妥当,剩下的就看松华的了。”
地牢外,芭蕉黄叶簌簌,清寂冷落。草丛里开着两枝顺圣紫菊,湿露点点,菊叶透出微红。
车金玉和火修言坐在这冷暗幽湿的地牢一整晚,额头有些发热,疲惫乏力,神魂倦怠。
她看起来依然平静,心下却泛起忧愁。她疑惑地望向旁边相当安然自在的火修言,脑海里盘旋着对方的那句“明天,一切就会好了。”
是指什么会变得好了呢?
而且,这个“明天”现在已经到了。
平静的夜晚已经过去,新的一天已经来临。火修言幽幽地睁开眼,她的目光透过牢门,似乎已经看到了外间发生的所有。
望着火修言奇异的神态,车金玉突然感觉到丝丝缕缕的凉意。
她将身上的纱袍拢紧,默不作声。袖口里还有很多张银票,可是在这个困厄的地牢里,毫无用武之地。
她再度想起给尤氏镖局凤娘子的五千两银票,在心里默默叹气。
昨日下午火修言将一张银票晃到她眼前的时候,便觉十分古怪。
等看清是五千两面额时,心下警铃大震。凤娘子如今在哪里,能不能把祖母留下的那柄北花戒交给淑太妃。淑太妃愿不愿意达成交易,把舟梦放回来。所有的所有,都亟待解决。
车金玉忽然感觉脑子轰地响了声,她好像有什么线索没抓住。她垂首思索,红唇绷成一条直线。
火修言侧首看向身边的车金玉,唇角勾起冷笑,兴奋道,“你才反应过来么?你不应该这么平静的,要激动起来才对啊。激动地喊啊、叫啊,得这样才行,车二小姐!”
闻言,车金玉打起精神,她盯着火修言,缓缓道,“不,我还没有想明白。如果修言姐姐想实现自己的期待,最好的办法,是你现在主动告诉我。”
“这笑话真的很好听。”
“是啊”,车金玉眉头微蹙,无奈道,“不过当我想明白之后,我就更不会像你期待的那样激动了。毕竟真相,向来让人冷静。”
火修言似乎觉得很有意思,她的脸色几经变幻,最终只是轻声笑道,“你知道你现在待的牢房里,都住过谁么?”
“谁?陈县令的师爷么,或者小城步国的人吧。”
“嗯,有他们”,火修言的心里窜起一股火焰,她顿道,“甚至于你大姐姐,今上的贵妃娘娘,也在这里待过呢。”
车金玉怔然了一瞬,抿唇不言。
火修言自顾自道,“十五年前,也就是春和元年,今上应下了小城步国的和亲请求。但你大姐姐怎么会坐以待毙呢,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南逃。”
车金玉心下讶然,竭力保持淡然与平静,问向对方,“我姐姐难道是在这清水城,被抓住了么?”
“被抓住?”火修言好像听到什么最好笑的事情,笑到眼里泛有泪花。她挥掌拍了拍冰凉的青石砖,又指了一圈幽暗的地牢,耸肩道,“也就只有你才会被困在这里。这天下,谁能困得住你大姐姐!”
“所以呢?在南逃这件事上,你帮我大姐姐做了什么?”
火修言抬首望着小小的监窗,无不遗憾地说道,“很可惜,我并没有帮上你姐姐什么忙。”
“那茶楼里流传的故事是假的喽,你没有揪着今上的领子,逼他收回和亲的决定么?”
“这是事实”,火修言垂首,低声叹道,“可于现实无益。”
“不要这么说,你做的已经太多太好”,车金瑬踏进她们两人所在的牢房,直接了然道。她的裙角萦绕着微微的香风,清正而随意。
车金玉听见声音,回首望去,发现大姐姐是孤身一人,连松华和音练都没有跟在后面。她眼里是惊喜,心却揪着。
牢房里静寂半响。
火修言一步一步慢慢地向车金瑬走去。
她用手捂住心口,缓过神来,略略恢复镇静,语气沉沉,“时至今日啊,你依然欠向楼兰的,你连解释都不曾有。你究竟……究竟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封向楼兰为镇国公主!赐婚给她和云安王?”
“对不起”,车金瑬如是说道。
火修言深切地感到好累,真的好累。她很不平地说,“云安王是淑太妃的儿子啊,他那样的狼子野心你看不见么?他有多心狠手辣,还能有人比你更清楚吗?”
车金瑬再一次地表达了她的歉意。
“所以呢,所以你怎么会把向楼兰嫁给云安王?云安王前脚杀了她的哥哥,你后脚就把她嫁过去。你太好了!你真是好狠的心!”
看着火修言对大姐姐责问,车金玉怔愣当场,这些事从没有人对她提起过。原来大姐姐在十五年前,做了这么多的……事?
车金瑬沉默不语,她走到交椅旁,指尖拂过交椅椅背。摸到些缕划痕,她悠然笑出声,“第一日。”
这些如水般的划痕,整齐、森然有序,富丽舒美。
是玉山国的文字。
平圆交错,避峰而行,都是一个字。
是玉山国国史篇的第一个文字,读作“占”,意为“第一日”。取神女清泪之形,又似含苞待放的骨枝梅。
这个字诞生于危难之际,意气华光自内出,指引着库舍女和库真女两族的清魂,记得回到故乡。
火修言沉声道,“回答吧,你没有时间了。这里已经被包围了。”
“是么,被包围了”,车金瑬转首看向自己曾经的姐妹,她们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像现在这般好好说过话了,她笑叹道,“你的人包围了这个地牢,我知道。那么我的人包围了你的人,你知道吗?”
火修言的声音变得哽咽,“你忘记了,真的忘记了。你是奉密诏来的清水城,关于你的动向,今上才是最清楚的人。在你不知道的时候,他已经织了一张天罗地网,等着你送上门。”
车金瑬眸光流转,淡淡地笑道,“哦?天罗地网,真好笑啊。罪名呢,罪名定的是什么?”
火修言从袖口抽出张银票,举在半空中,她只有一腔冰冷,“票号造假,你无处可逃。水印和密押,你都出了漏子。好好想想吧,那个深深隐藏的叛徒,究竟如何在最关键的地方坑到了你。”
车金瑬尚且淡定,车金玉却瞪大眼睛、抓过银票仔细瞧,满脸惊愕。
“那又如何呢?”车金瑬望向站在监窗下的火修言,迟声笑道。
火修言凑近道,“什么如何?”
车金瑬从妹妹车金玉手中拿过银票,递向火修言,调侃道,“你再仔细看看吧。你以为这出戏叫黄雀在后,可这出戏的名字啊叫做——贼喊捉贼。”
地牢外的小溪被雨淋得淅淅沥沥地响,一艘孤零零的小舟系在青青的竹丛边,顺圣紫菊发出清冽的香气。
车金玉抬首看向大姐姐,只听得她又对火修言道,“我的妹妹在不在这里,我都会来这清水城的。”
火修言轻声笑道,“我还以为今天会有个结果。”
“结果不是已经出来了么”,车金瑬凝望着她,认真道,“有人在贼喊捉贼,而我则是奉密诏抓贼,讨回库银。至于你嘛,你自然就是这个贪得无厌的贼了。”
贼?车金玉望望大姐姐,又望望火修言,猛地有点恍惚。她猝不及防地想起,入宫见大姐姐时曾听到一句“国库空了”。
国库,空了……
车金瑬抚上火修言的肩,慨叹道,“火氏一族就要败落了!这是今上决定的。可是你,我可以保下你的。火修言,我们终归还是姐妹啊。”
“姐妹”,火修言一把推开车金瑬,大笑道,“像你保下松华和音练那样么?保下我后,再让我去做你的宫侍?”
“你知道的,我不是那个意思。”
火修言闻声叹道,“不重要了,你是什么意思都不重要了。”
车金瑬眉头皱起,指着她道,“你想做什么?”
“我不想再做什么了。我呢,已经没有机会了。至于你,你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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