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门又湿又重,冰凉滑腻,泛着一股子难闻的郁气。烛影闪在破败的墙上,风声窸窸窣窣,寂静得可怕。
青石砖的污痕油黑发亮,月亮悬浮在窄小监窗之外。在一众脚步声中,车金玉那双芰荷色的绣鞋落在地上柔软、轻微,些许灰尘不能使其失色。
一直走到最下层最里间的牢房,她的神色依旧淡淡的。既配合,也很从容。间裙的裙条细,愈发显得她欣长挺拔。风吹过她的裙角,她像湮没在山樱色的紫雾里,眼角缭绕着幽微的疏离。
现下只她们两人,余下的衙差都在地牢门口候着。
牢房的角落里,交椅斜倒在地上。划痕丝丝缕缕,还很新。空空落落的酒坛子堆叠在一起,占了大片地方。
火修言停在那里,沉默地伫立,目光深邃。
车金玉缓缓走至她身边,平静的说道,“我昨天休息得很好。”
“嗯?”
“你看起来很累的样子”,车金玉顿首,微微笑道,“也许……你需要先休息一会么?”
火修言怔愣半响,慨然失笑,**在她的眼中迷幻蔓延。她恍惚地看着面前的姑娘,手轻抚上对方的盈柔面容。神色渐变伤垂悲叹,凌厉而怪艳。
车金玉拨过她的手,眉头微蹙。
火修言眸若黑潭,唇角泛起笑意,低声叹道,“真像。”
“什么?”车金玉没听清。
秋夜的细雨,丝丝缕缕地敲在妄动的心,指尖冰凉。风将雨丝斜斜吹进小小的监窗,火修言扶起交椅,放置在靠门的一侧,作了个请的动作。
车金玉顺遂地坐下,她迟声道,“你是在指我大姐姐么?”
闻声,火修言从背后绕到对方的面前,将纱袍披车金玉的身上,语气极尽温柔,“不,现在已经不像了。”
“你很了解她。”
“是啊,我很了解。她的心,已经变得太空荡”,火修言忽地换了副神情,又恢复了往日的热烈野性,朗声笑道,“她的心啊,可早就没有颜色了。”
车金玉凝望着她,淡淡道,“那么,你要同我说些什么呢?”
“是啊,这也是个问题。”火修言往后退了几步,在牢房最中间的位置盘腿坐下。宫锦红的衫裙漾开在脏污的青石砖上,颜色黯淡半分。高髻惊鸿,烟云却月。
“我,要在这里坐到什么时候?”
“明天吧”,火修言似乎疲累极了,眼眸微阖,喃喃说道,“明天,一切就会好了。”
车金玉垂首沉默,她的脑海中忽然回想起几个片段。在茶楼流传的许多故事里,有关顺天府府尹火修言的那些,向来是最受欢迎的。故事里的人冲动莽撞,但又相当热烈的活着,凶猛到似乎连大光明圣宫都能生吞。
这个人现在就凄然地坐在那里,坐在她的对面。她实在想象不到对方曾经挥着三十六宇剑,冲向冬尽生门前的广场,揪着今上的领子,逼他收回和亲的诏令。
那柄剑,是先皇亲赐给火修言祖父的护国之剑。陨铁锻造,一面刻着展翅的凤凰,一面纹饰着北斗七星。
先皇留下遗诏,“若太子何炎不堪为任,太师火焱当取而代之。”
太师火焱故去之后,只留下一个孙女火修言。淑太妃将其留在身边养了几年,随后又保举她做顺天府府尹。
车金玉想了想,从交椅上站起来,坐到火修言身侧,道,“听说你和向大小姐曾经是很好的朋友?”
“你少说了一个人”,火修言缓缓睁开眼,侧首看她,眉梢一挑道,“怎么,不敢提你姐姐么?”
车金玉皱起眉来,复又笑道,“坊间传说还挺多的……那修言姐姐呢,你要不要自己把全部的真相告诉我?”
“你有多相信你的姐姐?”
“姐妹,胜过前言万语。”
“你姐姐,和你的想法可完全不一样哦”,火修言听到对方的回答,眼睛微微眯起,似乎是回忆起了什么,流露出些许危险的气息。
“你姐姐,我,还有向家大小姐向楼兰,是同日出生的缘分。春和元年,今上初继大统,小城步国请求和亲,定了你姐姐。而你姐姐呢,最终做了贵妃。她上位之后,亲封向楼兰为镇国公主。”
“难道?”
“向楼兰接受了你姐姐的赐婚,远赴云安王的封地,同他完婚。可是未及一年,便传来身染恶疾,不治而亡的消息。”
回府衙的马车上,安乐道见车金环面色凝重,了然道,“是在担心你姐姐车金玉么,没事的,地牢里反倒安全些。我收到个消息,你要听吗?”
车金环正闭眼养神,只冷声道,“直说吧。”
“你大姐姐贵妃娘娘奉密诏出桂城,已有三日。走的水路,明日便到。”
车金环惊楞,抬首望向安乐道。
她本想追问,却见他印堂似有黑气笼罩,眼布血丝,嘴唇发青、指尖泛乌,便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安乐道理理衫袍,见她确有关怀之意,沉声作答,“无甚大事。”
车金环想到什么不好的东西,忙道,“你不会是……”
安乐道轻声作答:“无妨,万方医堂研制了清心丸。”说罢,他又从怀中取出一天青色小瓷罐递给车金环,釉质细腻如玉。而那盖帽切面精确,形似白鹤,通体舒展。
车金环疑惑地看向他,这小罐也不像万方医堂的规制,似乎不是清心丸。
“我看你刚刚好像崴到了脚,用这个吧”,他随意道。
车金环终了还是迟疑地接过。
马车在府衙后堂停住,车金环先一步跳下马车,又回头问对方,“现在呢?现在你准备做些什么?”
安乐道温厚地笑笑,“我知道你肯定不愿意坐等着,既如此,你便先跟我去案籍室翻翻看,也许还有些什么线索遗留在那里。”
“无语至极!”档案管理格外混乱,车金环转了几圈,越想越气,忿忿道。
风透过窗户哗哗作响,吹得人生疼。
翻了半天,才从发霉的角落里找到本残破的县志。前半部分完全洇透,只剩后半卷尚可参详,里面除了半幅粗略的地图外,已经不再有什么价值了。
端详半天,车金环终于确定,府衙旧址原在杏花村。
她又晃晃书,掉出来张破损的银票。辨认半天,才发现这银票竟然是前朝玉山国末期的。
难题也解不开,苦思不得,就只能再动手翻找。
这阵风雨快要过去,寒意少了些,车金环干脆坐在了地上。烛影被屋里盘旋的风吹得忽闪忽闪的,她伸手随意理了下鬓角,一个人影赫然笼罩在自己身上。
车金环吓了一跳,她扭头看去,捡起破旧残卷向对方砸去,嗔怪道,“你走路怎么没个声音啊。”
安乐道悻悻道:“你很好,真的很好。”
车金环摸摸鼻子,离他老远,道,“你先把你身上的尘土都掸干净了!”
安乐道向里走去,挡住风口,语气缓缓,“尤氏镖局的尤世谦邀我去他府里,你跟不跟?”
“这,自然还是要去看看的。”
“那你得换身打扮了。”
不多时侯,车金环就换完了。安乐道细看去,如花面容已作矫饰。五官描画稍偏一点,气质已全然不同。
细细月棱眉改了眉峰、又下压眉尾加粗成剑眉,眼线侧重眼头、拉近眼间距,下嘴唇覆以深色粉质模糊唇线、上唇处模糊唇珠,同时加深人中。鼻梁被阴影加粗,颧骨、下颌皆有被刻意突出,戴了顶小帽拢住秀发。好端端的貌美佳人,摇身一变成了清丽小厮。
“还不走么?”车金环笑道。
马车稳稳停住,安乐道身形飘逸,行云流水般踏进正门,坐上软轿,乐呵呵地欣赏人家府宅。
他的身后跟着四个小厮,最末的那个就是乔装后的车金环。
车金环心下暗道,这尤世谦的院子确实不错。山坳郁葱、曲径通幽,白墙青瓦、灯火辉映。细雨氤氲,水雾弥漫,芭蕉帘下,取景杏花。
尤世谦将安乐道引下廊庑,摇桨代行。睡莲铺满整个湖面,花开正盛,风暖气清。
划至湖心,只见一座空亭,尤世谦横舟拴绳,道,“就是这里了。”
亭中有入口通向下方,两股冷风夹道而来。
行约一刻钟,尤世谦在前,又引着安乐道往右首那扇月门去。顺着汉白玉台阶,再走好些时候,才得见奇幻景象。
琉璃拱门玲珑剔透、含光不露。
甬路两侧有各色宝石打造的修竹寒梅,竹树环合、温润自然。
其下奇花异草相妍,芬芳幽香,错落有致、相得益彰。而穹顶悬珠,冰翡为星。又有鸣声、水声相杂,心旷神怡。壁内烂漫华彩迷人眼,壁外冥河水母绵延,浮光掠影,灵动梦幻。
在这里,明与暗相辅相成,交界并不分明。
推开内殿门,一株合欢树空悬当中,高约七八米。与其说是树,不如说是一树雾。
各色雾气似浓也淡,互为依托,其形也幻,其意也真。最妙的是花线,由鲜活挺立的水晶兰簇拥而成,其上沾染薄薄粉雾,近看是花,远看似梦。
一位女子自珠箔银屏后缓缓而来,环佩轻响。头梳飞仙髻、丛鬓随钗敛,钗上蝶双舞。面绘斜红,清亮明瞳,妩媚自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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