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我最近有点不明白了,“你真是小孩子脾气”这句话到底是褒还是贬呢?

顺着心意的时候小孩子脾气是可爱,不称心的时候就等于“你好烦”“你真难弄”了。

小时候没人这么说我,小孩,就该是小孩子脾气。等长大了就不行了,人人都得是大人脾气,因为“没人会再惯着你了。”

第一次这么说我的人不是我爸,是刘希良。

正因为是刘希良我才不乐意。这龟孙比我晚从娘胎里出来,居然还敢说我“小孩子脾气 ”,我爸可以说,我妈可以在梦里说,但绝不可以是刘希良说。

“我就只比你小四个月,秦小雨。”

我怒了,一枕头呼到他头上。

“没大没小!四个月也是比你大,四个月,每个月都算三十天也有172800分钟,你想想,一分钟脑子可以转多少遍?即使体格发育不成正比,我的心理年龄也比你成熟太多……”

原谅我一激动就连珠炮似的叭叭一通讲,主要是继承了我爸训我的那婆娘劲儿。

我必须强调是心理而不是生理,因为那时候刘希良十八岁,就已经比我高出整整一个头,现在也是,且浑身都是紧实的肌肉,身材好的不像是过了二十五发福大门的人,当然我也不像,可我从小到大就一直是一棵蔫不拉几的豆芽菜,我爸把工资的五分之一都拿来给我补充营养也不抵用。

也不知道刘希良是吃什么长大的。

但从他以前上学都有保镖接送的逼样来看,他家里应该给他喂的不错。

我爸虽然愿意拿出五分之一的钱作为我的伙食费,但仍不过是些肉末茄子,白菜蛋花汤,看不着大片大片的完整的肉。

照刘希良的话来说,我就是“每天吃草还想增肌”,跟他比我确实是差远了,痴人说梦似的,不像他,梦什么就有什么。

我总觉得,像他这种富家少爷,才是真的“小孩子脾气”,家里保护的这么好,宠着溺着,一点社会的敲打都没受过,能成熟什么?

只是我目前找不到证据。

现在的刘希良很会演戏,可能他家里别的不管,做戏却重点教了,我是常看到他变脸的,上一秒还在为他爸爸的病蹙眉烦心,下一秒小情儿的电话打过来他又能笑语盈盈。

真他妈牛逼。

当然,七八年前他好像也不怎么演戏,人到了年龄,小孩子脾气关了闸,演戏开关却打开了,我想,这大概也属于大人脾气的一环。

从这个角度来说,我必须承认,我可能有些晚发育,大人脾气发育不良,演戏也跟着一窍不通。

如果人的心里真的有这么两股脾气此消彼长的话,那我的大人脾气少,意味着小孩子脾气就多,嗯,我认了。

刘希良小孩子脾气居多的时候我还挺喜欢的。就像八年前我若是朝他丢过去个枕头,他会夸张地“唔”一声再从脸上扒下来,冲我一通蔫坏的笑,贱得让人手痒到想揍他。不像现在,虽然我也是他的地下小情儿之一,做什么都不会被其他人知道,可他就是很少对我笑了,很少很少。就好像笑一下就会被人发现他是个小孩脾气,损坏他们全族的精英形象。

我们今年都二十五岁了,他叫我再也不是“秦小雨”“小雨”地叫了,而是没什么感情起伏地叫我的大名。

“秦雨。”

“怎么了?”

“我今天回来吃饭。”

“好的,我会准备好的,”我顿了顿,记起来要补上,“刘先生。”

比起说我是他的小情儿,不如说我是他的保姆,似乎他的其他情人也不用干这些,却通通推给我做了。

洗衣做饭养花接孩子,白天给小学生上课下班回来化身全能保姆,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报他出钱买药还找人帮我爸治病的恩,听上去好像我在卖身。

其实我就是在卖身。

很不要脸的行当,可是我做了。

这辈子都不会告诉我爸,不知道以后对着他的墓碑我敢不敢承认。

可是我有私心,我喜欢刘希良。

从八年前就喜欢了。

说起来没人会信,因为我自己都有点不信,刘希良现在对我这么不冷不热的,可是他高中时候其实对我很好。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

我爸或许原本可以对我这么好,可是他很忙,没有时间。

我妈是生我的时候难产死的。这听上去很不好,我爸最开始几年根本不想管我,恨不得我这个克星给妈陪葬,我不怪他,至少说明他舍不得我妈,再一个,当我爸骑着摩托疯了般连闯十个红灯把高烧的我送进急救室的时候,他说“这辈子没觉得自己这么混账过,比你妈死的时候还要后悔”,我就知道,他不会不要我了。那之后他就把我从姥姥家接了回来,为什么是姥姥因为我没有爷爷奶奶而外公外婆又并不待见我,倒不是说他们这么爱我妈,相反,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他们早不闻不问了。我阴暗地猜想大概是因为我妈还有个弟弟,争气的舅舅早给他们抱上了大胖孙,这很正常,非要讲的话,大概就是重男轻女的社会问题,怪不到个人头上的。

姥姥年纪大了,小时候光斑一样模糊晃动的记忆里她就已经是白了一半的头发,动作迟缓地给我泡奶粉。我爸说过,姥姥是奶奶的妹妹,很年轻的时候就守了寡,一辈子都没孩子,对别人家的小孩总是很热心。我爸每次讲到这儿都会很没出息地红了眼眶,一遍遍跟我说对不起。姥姥没有养孩子的经验,被我爸描述得就像我能活着长大都是个奇迹。高烧那次我爸接到姥姥无措的电话时,我已经被捂在被窝里高烧到了40度,小床旁边散落着各种药片,不知道姥姥从哪里翻出来的,泡化在奶粉里让我吃掉,高烧却没得到丝毫缓解。

那一次之后,我爸说,我变了,再也不会对着旁边的人一直咧着嘴笑了,让我叫哪位长辈我也愣着不开口,像是语言功能受损了,大人们看到那个嘴甜活泼的小宝贝变成这么块木讷的笨石头,惋惜过后,就热情不再了。

有些损伤是真的会落下病根的。直到现在,我还是比一般人瘦弱,也不爱讲话,只有情绪激动的时候才会连珠炮似的叭叭叭,像是突然被打通了任督二脉,可一熄了火又不会讲了。

从小到大,总共有两个班主任面露难色地问我爸我是不是面瘫。没办法,我知道自己常常面无表情,情绪波动的时候表露出来的也只有内心的二分之一。

可能因为我骨架长不大,在我揪着一条泛黄的公主裙怼到他脸上的时候,我爸终于承认有段时间是把我当女孩子养的,

“你跟你妈,确实像,那眉毛眼睛,哪有男孩子的阳刚气,跟你妈简直温柔的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长到高中,五官渐渐长开了,多了一些棱角,可是眉眼还是跟我妈一样,导致过年走亲访友他们很少夸我“帅小伙”,听的最多的反而是“小雨真漂亮”。

“漂亮”起码是善意的,在学校里就成了“娘炮”了。

我怀疑我有招恶霸体质,还是说所有瘦弱的菜鸡都会被欺负?虽说我从小就没少受别人欺负,但到高中的时候却愈演愈烈了起来。

我爸没什么大本事,但还是坚持把我送进市重点读书,我知道我在这里的每一天都是他在空气混浊的工厂里用切割机一道道切出来的,是他用一身臭汗换我洁白校服。

所以,被狠狠揍翻在地上咬破了嘴唇忍着痛的时候,我都没想过退学。

甚至没想过告诉老师,我知道那没有用,我还不想被他们打断了手,我还要写作业。

唯一让我认清的就是,原来市重点也并不比下面的乡镇学校文明多少,大概全世界的渣子都一样恶劣,想无视的规矩总有办法可以看不见,想揍的人也总有机会给狠狠揍个遍。

他们揍人很有技法,不会照着你的脸打,而是一个劲往衣服盖住的地方打,让你痛,可是又不会进医院的那种,打的多了,我都觉得自己越来越耐打了。

晚上从教学楼走回寝室的那段路,就是他们等着我的地方。

我以为这样一天天过去也不是不行,直到,他们发现可以用美工刀在我手臂上画画。

那种疼,怎么描述,就像,就像被一万只白蚁啃噬,啃得一整片小臂都是麻的。

我的身体,是妈用命换来的。就这样被渣子糟践,留下去不掉的伤疤,我没脸做这种事。

于是我决定不再住宿,去外面租房子。市中心这种地方,能让我这种学生租的起的房实在不多。最后终于在一个垃圾场旁边找到了可以租的筒子楼,楼上楼下要么是孤寡老人,要么是外地来打工的中年男女,我发现这种人的嗓门是最大的,比下课时候催收作业的课代表还要响十倍。关着门窗也不抵用,响亮的骂声像是炸开在耳边,污言秽语层出不穷到让人大开眼界,耳濡目染潜移默化之下我时不时会突然蹦出几句他们骂人的口头禅,粗鲁到让我惊一跳可是回味起来又很爽。

“你个小杂种!敢偷老子的钱?当初那一泡就该射在墙壁上,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败家玩意!”

“你骂,你骂吧!你觉得这钱还能留在你手里吗?我败家?你都输了多少钱在麻将桌上了!!……”

隔壁住着的是一户父子,从没见过娘。那爹白天打工,晚上也不回家,半夜能被他哐哐进门的声音吵醒,接着往往会响起一个少年的嘶吼。

“你就等着死在麻将桌上吧!”

“老子麻将桌上赢来的钱还不是花在你这崽种身上!我**的混账东西敢跟老子这么说话……”“你还敢提妈!!我妈就是被你拖累死的……去死啊你!啊!!……”

皮带打在人身上的声音听上去特别痛。

我把头埋在被子里,鼻尖隐隐有淡淡的去不掉的霉味,这楼简直像一座深井,我住在二层,常年晒不到太阳,我有时候会觉得我就是一只井底之蛙,在这座繁华而陌生的城市隐晦肮脏的深缝里,不,我是癞蛤蟆,连青蛙都算不上。

我实在不知道,读书是我唯一的出路,可是真的有出路吗?我爸还能再供我吗?真的上了外地的好大学,我怕是得贷款。更何况,好大学都是给平空里翱翔的鹰准备的,猛禽的双眼紧紧盯着的是理想和远方,可我不是,我只有我爸了,我注定不会离开他远航。

这座城市,一切的一切,都会在一年后与我断了关联。

我会去读一个便宜大学,尽早开始打工挣钱,毕业了就在我和我爸的小城市里找一份工作,然后,一辈子就无波无澜地过去了。

比起每天面对一个黑眼圈厚重得像□□下眼睑的家暴男,同样没娘养的我其实很幸福了不是么?

我被吵醒后就会睡不着,睁着眼睛熬的满眼血丝,天光破晓之时,我弯了弯嘴角,又是新的一天开始了。

我们秦雨是个很普通的孩子,但他永远会有自己的坚持,生活的压迫和挣扎催折都不能让他的本心彻底消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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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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