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十年里宁悠第二次踏上回京的归途。
不仅是身边多了两个儿子,山川江河、风土民情都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一回她的心境也已然是沧海桑田。
十年前的归程她虽也带着对赵虓和当时还不到一岁的寅儿的不舍,带着对当下的种种不确定,可那时她至少还确定赵虓的未来,确定他有朝一日会坐上天子之位。然而今天,不仅这件事忽然变得渺茫未知,连她自己和一家人的命运如今看来都笼罩在一片迷雾之中了。
十年前的她一路上期冀着回到京城见到父母亲人,为王府博一份好口碑、好犒赏。曾经跃跃欲试,充满了干劲和蓬勃的活力,眼下却心事重重,装满了对京城变局的忧虑、凝重和忐忑。
这便是人之一生逃不开的命运的起伏与跌宕吧。
上一世的人生顺遂且平淡,却在孤苦和不甘中短暂地结束。那么这一世她所获得的一切,她与赵虓情比金坚的婚姻和矢志不渝的爱、三个健康优秀的儿子,或许注定也只能由这样一次又一次的考验来换取。
行在水路上,她站在船首,望着劈开的江涛、翻涌的波浪想,她何尝不似此刻这乘风而进,破浪前行的小舸呢?
江舟行远,波涛未平。
红日渐近,何惧云低?
一回到京城,宁悠是一刻也不敢懈怠,马不停蹄地带着两个儿子进宫探望陛下。但递了帖子却不是司礼监受理,更也不是安广德、何闳经手,而是直接被中书省驳了回来。理由是吴王赵豫的世子和次子今日刚好来宫中探望过了,陛下精力不济,一日仅能见一拨人,再多了恐怕有碍康复。
既都这么说了,那为了陛下的安康,宁悠也只好从命。
等着的时候,有内监来传话,请她们先去谒见太孙。
赵承辅再是只有十五岁,如今也是代行监国职责,代表着的是天子授予的权威,宁悠不敢有丝毫怠慢。
在内廷的长庆宫,宁悠见到了已是长成了个大小伙子的赵承辅。十年前在家宴上,他还是个不满五岁的小毛孩子,坐在母妃旁边规规矩矩、恭恭敬敬地,颇是惹人心爱。
她其实一直很喜欢这个心地良善的孩子,那年初见的时候他对她就很是尊敬,如今也还一样。她跪下去要叩首的时候,他不忍地赶紧上前把她扶起来,道:“婶婶,我小时候您还抱过我的,咱们一家人就不必这样行大礼了。”
宁悠道过谢站起来,这样本该温馨的家人相见,却叫她心里不免有些哀凉。她是长辈,却要在这小辈跟前跪下、磕头,还要令小辈施舍,才可免去她的大礼。
连她都尚且觉得难以接受,如果此刻身处赵承辅面前的是赵虓,他心中又会作何感想呢?若是太子还活着,他这当弟弟的给兄长磕个头倒没什么,可如今却要给自己的侄儿跪下,这纲常伦理难道就该是如此么?
寅儿和保儿也站了起来,赵承辅关切地问:“弟弟们应当比我小个五六岁吧?”
寅儿道:“回太孙的话,顺衍年九,二弟顺浈年七。”
赵承辅笑笑:“都是自家兄弟,就勿客套,还是称我声兄长吧。”
寅儿便拉着保儿拜了拜:“见过兄长。”
“待你们安置好了,便每日进宫来陪我一起读读书吧。就在我这东宫的昭明堂,往后太师和太傅都会坐堂讲学,还有屈相、施相等大儒学究也会来临堂示教。”赵承辅说着一笑,“二十多个兄弟们坐在一处,我这处忽然就热闹起来了。”
寅儿最是不想念书,有些不情不愿,保儿赶快给他使个眼色,两兄弟才作出一副感恩戴德的姿态来,表达了谢意。
从长庆宫出来,原本应当是回诸王馆落脚,却被告知诸王馆暂居不下这般多世子、郡王们,宁悠他们被安置在了别处下榻。
引路的内监道:“王妃请这边行,安国公府上的车马已等在宫外了。”
安国公?
宁悠心头一紧。父亲去后,宁武承袭了父亲的爵位,早已是新的国公爷了。
十年前她就与他断了来往,现在他突然冒出来又是搞什么名堂?
她是一千一万个不想见他,可却又想,即便能避着他,难道还能避着姨娘、宁翊和家里人么?只要与家人见面,怎可能不见到他呢?
她心中踌躇地出了宫来,没想到眼前巡视了一圈,只见着国公府上的下人和家丁,倒是没有宁武的影子。她松了口气,一名叫钟莘的家臣恭迎上来,说是奉国公爷之命在此处等候,接她们去住处的。
这“住处”一说初令宁悠感到一瞬的怪异,还纳闷他为何用了这么个词儿而不是国公府。但很快到了路上她就反应过来,车马根本就不是往国公府行的,而是径直去了当年陛下赏赐给父亲的另一处宅子。
这宅邸在城西,多年都无人居住,父亲一度觉着浪费,想让陛下将这屋子收回去,另作其他功勋赏赐之用。最后是实在拗不过陛下,只好就此扔在这儿了。
她顿时觉着这是宁武故意为之,有些恼火地问钟莘:“为何不是送我们回国公府?安国公人呢?我倒要问问他这是何意?”
钟莘恭谦地解释道:“王妃,这是朝廷安排的,非是国公爷的意思。”
“你方才还说是奉他之命前来迎接,怎就又不是他的意思了?”
“国公爷只是操心您和世子爷、小郡王路上安全,是故安排小的接迎。至于这下榻之所,的确是朝廷钦点的。”
朝廷不让她们住诸王馆,也不准许她们回国公府,却是安排了这么一处偏僻的宅子。这宅子离国公府一个西一个东,离宁翊和父亲那群老部下住的那片也远得很,这是什么计较和考量?
宁悠的心突突地跳起来,这是打一入京就要将她们规制起来的意思?
若真如此,那果不出赵虓所料,她后边儿又该怎么办?
寅儿和保儿两个孩子还沉浸在初至京师的兴奋劲儿里,此等繁华富饶的都城,不仅规模远大过顺安,南方的风土人情也全然与边塞之地不同。
从中轴线上的皇宫出来,一路走一路见得城楼重檐歇山,道两旁的屋宇鳞次栉比,往来行人川流不息、市坊商贩叫卖不断。不仅是男女老幼、士农工商、三教九流、异国客旅,无所不包,还有许多顺安没有的店铺、新奇玩意儿。瞧得两个孩子大开眼界、目不暇接,打马的速度都慢了许多,眼睛恨不得沾在路两边了。
他们还不知担忧眼下的处境,宁悠不禁有些庆幸是自己跟着回来了。成年人都尚不足矣应付如此眼花缭乱的巨变,遑论他们这个年纪孩子的自制和自控力,何谈让他们稳住心智,看清局势,甚至还能做出正确的抉择呢?
到了地方,宁悠一看,更是心冷了半截。
一处普通宅邸门前竟然有站岗的军士,瞧这赤玄相间的军服,一眼就知是京畿卫指挥使司的士兵。这不就是防着她们逃回去?这般已是连藏都不藏,干脆把意图端到台面上来了。她自然也不必去问,不必有什么微词,因为她所质疑的一切都十有**能让他们找到合理的理由搪塞回来。
为何有卫兵?
——自然是担心王妃和世子的安危,特意安排他们在此守卫的,这有何错啊?难道王妃对此有什么不满吗?
为何不准许她出府?
——王妃多年不在京城了,对京城的情况也不甚熟悉,还是尽量不要四处乱走,进宫多陪伴孝顺陛下吧。难道您回来不是探望陛下,而是准备面见故友的么?
宁悠连设问和对答都为他们编好了。由此她大抵也能猜到,恐怕不仅是她难出去见到家人和父亲故友,他们也应当一样很难见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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