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宅安置下来两日，宁悠还不曾见到过宁武。不仅是没见到他，也没见到家中任何一个亲人。姨娘殷氏、舅舅和舅妈一家、表兄董仁城一家、宁翊和媳妇魏氏一家，都不曾有过消息。
她原只是不想见宁武，却没想到这回来竟然是连亲人都无法见面了。甚至她一度十分怀疑，他们到底是否知道她回来？还是只有宁武一个人知道，其他人都被瞒着？可就算无人知晓她在此处，两个外孙被召回来，家里也总该有所耳闻吧？为何丝毫动静都没有呢？
被困在这宅邸之内，外边儿的什么消息都得不着，除了瞎猜乱想竟然没有丝毫办法。
朝廷也并不是不允她外出，就是去哪里、面见谁都要通禀、上报、等待批示，然后就此杳无音信。她再是对此愤懑不平也无济于事，控诉什么呢？又不是不准，只不过等得久些罢了。
唯有去宫中照料陛下的帖子答复得最快。
第三日，宁悠和两个孩子终于是在建章殿见到了此时已几乎无法说话、也无法自理的赵晋柏。
他这年已五十九了，已是个马上花甲之年的老者，可宁悠脑海里对他的印象却还停留在十年前，甚至更早。
那时他还没有英雄迟暮，亦绝不会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到了这一步。曾经在马背上打下大靖江山的开国皇帝，上马作战、下马治国，如此雄才伟略的千古一帝，到头来却要靠太监们伺候着翻身，在床榻上便溺，甚是还得每日有人按摩才不至于肌肤萎缩。
宁悠看着他老迈枯瘦的模样，一时难以接受地落下泪来。
她让第一回见到皇祖父的两个孩子跪下行了三叩九拜的大礼，又将他们拉到他面前挨个地介绍给他认识。
“爹，这是顺衍，是三殿下的王世子。他这名儿还是您御赐的呢，您可还记着？”
赵晋柏眼里空空洞洞，听着这个也是一瞬不瞬。
宁悠又叫他看保儿，“这是次子顺浈，也是您定下的名字。”
他还是吃吃望着前头的地板，仿佛被困在了另一边世界里，他所处的那头与她们不会产生任何交集似的。
寅儿跪在他眼前，望着他试着唤了声，“皇祖父？”
他依旧没有半点反应。
寅儿失望地跪坐回去，与保儿对视着干瞪眼。
安广德到近前来，心痛地对宁悠道：“王妃，陛下这样已经许久了，不管是谁来试都是如此。奴想着，您要不要跟他讲讲冀王殿下的事，兴许能有用呢？”
宁悠想了一会儿，便跪得近了些，拉过寅儿柔声对他道：“爹，妾和三殿下来探您了。这是老三，您还记着他吗？老三，赵虓。”
他面上还是纹丝不动，但寅儿心细，看到他食指指尖微微颤了一下，忙拉宁悠衣摆，“娘，皇祖父方才手指头动了！”
宁悠也不管是否真是有用，连忙再接再厉道：“您可还记得，老三当年这名儿还是因与老四拿错了，才阴差阳错地叫了赵虓。您当时说这名儿最贴切他，便让就这么将错就错地叫着了。您给他取这虓字之意，是令他阚为虓虎，声啸山林，他这些年也是没有辜负您这番期望。
“正德十五年末，您命他出兵收复北方边城建孜，拿下刑城关。十八年收复后齐、此后您又钦定他参与北伐，从邬延夺取齐蓟十州……这些年大靖的北国门空前安定，百姓也空前安居乐业，这都是靠您英明神武才得来的。爹，如今国朝还需要您，您万不能让自己这样一直下去。子孙们都还盼着您当主心骨呢。”
说到这儿，宁悠连让寅儿就当自己是赵虓，喊他声爹。
寅儿连连摆手：“娘，这不合适吧！”
“为了你皇祖父，有什么不合适的，快，试试。”
寅儿只得按她教的说：“爹，儿赵虓看望您来了！”
“你这太稚嫩，太没力道了。你想想你爹平时说话的语气和语调，嗓门要比你粗，个别字词要咬字重些，对么？”
寅儿揣摩一下，“嗯，我再试试。”
又压着嗓子，再说了一次：“爹，儿赵虓看望您来了！”
这回不只是寅儿，宁悠和安广德也清清楚楚地看见赵晋柏的手指微颤了一下。母子俩相视一眼俱是激动，宁悠将寅儿搂在怀里欣喜而泣，安广德则更是老泪纵横。
“陛下这是有救了啊！王妃您可得天天带着世子来宫中探望陛下，陪他多说话才好！”
宁悠揩去泪珠，冷静下来一想，却提醒安广德：“内相，此事先不宜声张，否则……”
“自然，奴明白。”
自这日后宁悠便每隔一两日带着寅儿入宫陪赵晋柏说话、聊天。一提到赵虓，他便会微动动指尖，即便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反应，但至少宁悠知道他并非全然人事不知，只要他心中还牵挂着赵虓，便还有恢复的希望。
倘若赵虓能回来，真的在他膝前唤他一声爹，他是否会有更强烈的回应呢？
近一月里，宁悠始终未能得见任何人。送出去的信也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音，想必是半道上就被人扣下了。
两个孩子每日两点一线，进宫读书，回府休息，一路上都有人“保护”。这般严密的监视，不仅让宁悠很是焦虑，俩小子过了新鲜劲儿以后也是烦闷。
寅儿回来抱怨：“每日就是读书、读书，别说能出去逛逛京城了，连骑马、射箭都不让，忒是无趣！”
保儿倒是很喜欢如今这样，每日都有先生教授各种史家著作、文学典籍，简直如同在学问的海洋中遨游，叫他欢心快意，欲罢不能，便反驳了一句：“我觉着甚好。”
寅儿不满：“你这才来不到一个月，就乐不思蜀了？”
“大哥若是能出去玩儿，恐怕也要乐不思蜀。”保儿嘀咕，“你就是不想读书罢了。”
“好你小子，看我揍你！”
保儿便去找宁悠告状，“娘！大哥打我！”
寅儿急得瞪眼：“就打了一巴掌在屁股上，那也叫打？你少告我黑状！平时白疼你了！”
宁悠把俩孩子分开，“你何故打弟弟？”
“因他在这儿乐不思蜀了，把回去的事都抛在脑后了！爹在家还等着咱们呢，他倒好，觉得这里好得很！”
保儿反驳道：“我才没有忘！反倒是大哥只想着能不能出去玩乐，不考虑我们往后怎么办。”
“你怎知我没有？”
宁悠见这要吵起来，忙打断他：“好了，你当兄长的让着些弟弟，没有便没有，好好与他说，声音抬那么高干什么？跟你爹年轻时一个脾气。”
寅儿不吭气了，但抱着膀子气呼呼地看着保儿，保儿也鼓着腮帮子看着他。两个孩子谁也不服谁，暗地里较起劲儿来。
宁悠便斥道：“好了，为这点小事至于么？你们俩不论是谁，都一刻不能忘了咱们是因什么回来的，也不能忘了咱们答应了你爹要回去的事。上京再好也比不上家里，比不上咱们一家五口团聚。你俩更不能因为这样那样的小事闹矛盾，而得兄弟齐心，劲往一处使，明白了没有？”
俩孩子这才蔫儿了，低头道：“儿知错了。”
“寅儿，娘安排给你的事，你惦着没有？”
如今每日能出去接触到些许消息的只有两个孩子了，宁悠便让寅儿在学堂里多交朋友，想办法探听些朝里的动向出来。
“惦着的。儿这些日和吴王世子、魏王世子都相处得不错，听他们闲聊时猜测，朝廷这回恐怕要让咱们待上一两年那么久。”
“还有什么别的？”
寅儿想了想，道：“再就是学堂里每日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谁又与谁起了争执，这些也要记下来，回来告诉您吗？”
“当然得记。你从明日开始，继续多听、慎问。不仅是学堂内、朝内外的消息，还有，把每日上下学堂路线上遇到的人、事物、经过的地方都巨细无遗记下。保儿也是一样，可记住了？”
“儿记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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