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私塾内瞬间寂静。
那句话像一颗投入静水的石子,并非惊涛骇浪,却精准地砸在了杨诚心底最柔软、从未真正愈合的旧伤上。他感到周围的空气仿佛被抽空了片刻,那些叽叽喳喳的声音瞬间变得遥远。
他看见孩子们的眼睛,好奇的、懵懂的,还有几双,带着他们自己可能都不理解的、从大人那里学来的居高临下的怜悯。那一瞬间,他仿佛又回到了师派村的街上,被那些目光无声地包围。
刘范焦急地看着他,又愤怒地瞪向那个说话的孩子。
杨诚只有沉默,只能沉默。
那股熟悉的、在师派村被无数目光刺穿的感觉被无限放大,如同冰水般从头顶浇下,瞬间浸透四肢百骸。他如此清晰地感受得到:心脏在肋骨后面疯狂地冲撞,快得让他恶心;呼吸变得急促而浅薄,仿佛怎么吸都吸不够空气。
现在他只有一个想法,像在师派村无数次做过的那样,快步离开这里,越快越好。
在杨诚眼里,那些叽叽喳喳的声音,那些来自孩童的、或许无心却更显残酷的目光,编织成一张居高临下的网。在这张网里,他觉得自己像一条狗。一条被围观、被评头论足、被投以廉价怜悯的野狗。
他甚至能想象出自己那副样子:耷拉着耳朵,夹着尾巴,从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哀鸣,然后在一片“可怜”的叹息中,灰溜溜地逃进巷子的阴影里。
心里翻涌得厉害,几乎要盖过一切。
“为什么...”
正恍惚间,他感到脸上传来一道粗糙而温暖的触感。
他微微一颤,回过神来,周怀稚纤细却粗糙的手轻轻划过自己的泪痕,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竟流了泪。
杨诚抬眼,对上她的目光。眼里有关切,有询问,独独没有他刚才所见的一切。不知怎的,狂跳的心竟一点点落回了原处,呼吸也渐渐匀了。只是被她这样看着,还被擦着眼泪,他终究有些窘,下意识地低下了头。
周周怀稚却不觉有异,只是轻声问:
“怎么了?刚刚喊你没应,见你流泪,只好擅自替你擦一擦。”
“没事,”他侧过脸,自己用袖子擦了擦眼角,“让你担心了。”
他转过身,见刘范正扭着**的胳膊,气鼓鼓地不松手。杨诚走过去,轻轻分开两人,在他们头上各抚了一下,温声道:“回队伍里站好。”
孩子们依旧站得歪歪扭扭,但目光都聚在了他身上。
杨诚没有走。
他静静回到他们面前,顿了顿,用一种恢复了平稳的语调说:“嗯,他说得对。我就是那个杨诚。今天来,是帮周老师带大家一起玩个游戏。”
他的目光扫过一张张小脸,最后停在刘范和涨红了脸的**身上。
“游戏开始前,需要三个人帮个小忙,有谁愿意来?”
刘范立刻高高举起了手。
“好,刘范第一个。”
刘范得了准许,立刻又拽住身旁的**,大声道:“**也来!”
**被他拽得一个趔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偷偷瞄了杨诚一眼,像是下了什么决心,用细若蚊蚋的声音挤出一句:“……我,我也来。”
杨诚看着这别扭的孩子,心里明白,那话虽伤人,却非出自恶意。此刻**能站出来,哪怕是半推半就,也已十分难得。他心里那点难堪,忽然就淡了,反倒生出些微的感激。
“好,”他点点头,声音更温和了些,“还差一位。”
队伍里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议论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没人动弹。
短暂的安静里,一个小姑娘左看看,右看看,气呼呼地撅起了嘴。她猛地挤出人群,因为用力过猛,差点绊了一跤。她站稳后,双手叉腰,甩着一对显眼的麻花辫,嗓音清亮地喊道:
“一个个扭扭捏捏的,像什么话!我来!”
一旁的周怀稚见了,忍不住抿嘴一笑,随即侧身,在杨诚耳边轻声说:“她叫钟秋,是这儿有名的淘气王。”
杨诚眼中露出一丝疑惑。
周怀稚便又低声补了一句:“她是中秋生辰,父亲姓钟,就是寺庙里敲的那个钟。”
杨诚随即了然,看着这个活泼的小女孩,看来那句“只有起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的老话,真是不假。
“嗯嗯,你好钟秋。”
“嗯!你好,杨诚!”小姑娘答得清脆。
杨诚有些哭笑不得,伸手想去摸摸钟秋的脑袋,只是被躲了过去。
“我爸说了,摸脑袋长不高!”她叉着腰,一本正经。
方才心头的些许沉闷,倒叫这丫头三两句话给扫空了。杨诚从善如流地收回手,不再强求,转而面向三个孩子,开始讲解热身的规则。
杨诚看着眼前歪歪扭扭的队伍,目光从刘范、**,最后落到钟秋身上。这三个孩子,一个愧疚,一个别扭,一个活泼,正好。
“热身很简单。”他声音清朗,确保每个孩子都能听见,“你们三个,谁能在原地转五圈后,第一个直线走到我面前碰到我的手,就算赢。”
孩子们面面相觑,这听起来太简单了。
“赢了有什么好处吗?”钟秋眨着眼睛,直接问出了所有孩子的心声。
杨诚微微一笑,从怀中取出三枚用油纸包好的麦芽糖,这是方才周怀稚离开前悄悄塞给他的。糖块在晨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甜香隐隐飘散。
“赢的人,可以得两块糖。”他顿了顿,在孩子们发出欢呼前又补充道,“输的人,也有一块。”
队伍里顿时响起惊讶的窃窃私语。连一直低着头的**都忍不住抬眼看了看那糖。
“但是,”杨诚提高了声音,“有一个条件,无论输赢,必须严格按照我说的做。我说开始才能开始,我说停必须停。做不到的,没有糖。”
三个孩子都用力点头。
游戏开始。刘范转得最快,却晕头转向地歪向了旁边;**小心翼翼,反而落后;钟秋机灵,虽然也晃荡,却勉强朝着杨诚的方向冲来,几乎是扑到了他面前,小手“啪”地拍在他掌心。
“钟秋第一。”杨诚朗声宣布,随即毫不犹豫地将两块糖放入她手中,又给刘范和**各分了一块。
孩子们捏着意外获得的糖,脸上都是惊喜。
“现在,所有人都可以玩。”杨诚看向其他眼巴巴的孩子,“规则一样,听话的,无论输赢都有糖吃;不守规矩的,没有。”
队伍瞬间自觉排成了三列,每个孩子都紧紧盯着杨诚,生怕漏听他说的每一个字。
几轮游戏下来,杨诚严格地执行着规则,有两个抢跑的孩子被温和而坚定地请出了当轮游戏,眼巴巴地看着别人玩了一轮,才被允许重新加入。而每一个遵守规则完成游戏的孩子,无论输赢,都确实得到了一块糖。
私塾前的空地上,笑声阵阵,秩序井然。
周怀稚抱着些彩绳和小木偶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孩子们自发地排着队,专注地听着杨诚的指令,而杨诚正弯腰将一块糖放在一个输了游戏、眼泪汪汪的小女孩手心里,温声道:“你遵守了规则,这是你应得的。”
小女孩破涕为笑,紧紧攥住了糖。
杨诚直起身,看到周怀稚,朝她轻轻点头。他什么也没说,但周怀稚看懂了,他没有靠模仿晋先生的严厉来震慑,也没有靠一味的温和来讨好。他用了最简单也最困难的方法:言出必行,赏罚分明。
他立的不是“威”,是“信”。
孩子们看向杨诚的眼神,已经从最初的好奇、怜悯甚至轻视,变成了清澈的信赖。他们相信他说的话算数,相信遵守他的规则会有回报,相信在这个年轻人面前,公平触手可及。
杨诚拍了拍手,吸引所有孩子的注意。
“热身结束。”他笑容温和,声音却清晰地传遍全场,“现在,我们来玩真正的游戏。”
孩子们发出一阵小小的、压抑着兴奋的欢呼,队伍站得比任何时候都直。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