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散去许久，草尖上还挂着露珠。杨诚背着那柄乌木剑鞘，走在回村的山路上。
剑鞘贴着脊梁，传来古朴的微凉。
经过村口那片小湖时，他的脚步不自觉地慢了。湖水在晨光里显得格外幽深，一圈圈涟漪无声荡开，几只早起的蜻蜓点过水面。
关于湖底那条“仙人影鱼”的传说，爷爷低沉的声音、村妇们闪烁的眼神，又一次浮上心头。都说直视它，心里藏的事都会被照出来。
以往，他总是匆匆一瞥，或是刻意避开那深潭般的中心。可今天，心里装了太多无人解答的困惑。
爷爷要去哪？我要去哪？这把剑要交给谁？要离开家多久？
他在湖边嶙峋的石块上站定，深吸了一口带着水汽的凉风。
这一次，目光不再游移。
他俯身，看向水底。幽暗深处，有什么东西浮了上来。越来越近，显出一双眼睛的轮廓。没有眼白，没有瞳孔，只是两汪深不见底的黑。
然后，他看见了一双眼睛。
没有眼白，没有瞳孔，只有两汪深不见底的漆黑。没有传说中洞悉人心的锐利，只有一种非人的、漠然的空旷。他在这片空旷中看见了，无尽的虚无，用任何类似“无”或是“空”来描述都觉得太过片面的虚无。
杨诚感觉自己被钉在原地，思绪被那双漆黑如墨的双眼吸入、审视，又漠然地抛回。所有深埋心底的一切，在它面前都显得嘈杂而微不足道。
他猛地一颤，抽回了视线，眼底萦绕着一层淡淡的墨黑，这墨黑渐渐稀释，最后融入杨诚的眼中。
湖水依旧平静，那双渊瞳已隐没在深暗里，仿佛从未出现。
杨诚直起身，沉默地望了湖心最后一眼，转身大步离开。
……
走到一处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转角，杨诚驻足四望，点点滴滴的回忆涌上心头。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田里的稻谷熟了一茬又一茬，少年的模样也渐渐变了。
杨诚看着脚下的土地，千百次走过，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
他俯身伸手抚摸着土地，碎石、杂草混在淡红色的土中。随手捻起，双指细细碾碎，如沙般散落，最后只剩下了灰尘附在手指。
“会记得我吗？”
每每思绪杂乱时，杨诚往往会花费更多心力去捋清。只是，精力放在心神之上，常常不自觉的会去“抓”住那些一闪而过的念头，随这念头去刨根问底。
问到最后，常常会连这“灰尘”都没有，面对的，只有一片极致的“空”。
这样的“空”，因为再无锚点维持心神，于是转瞬即逝。思绪回到眼前，淡淡的空虚包裹着自己。
缓解的方法，便是随口说上一句，唯有自己才明白的话，他人眼里，只能用莫名其妙来评价。
不过，杨诚很早就知道了别人眼里的莫名其妙了，所以未与他人说过此事。
甚至，久而久之，学会了克制这份心力，只不过，效果甚微罢了。
杨诚甩了甩手，接着走向前方。
......
武陵港的热闹一如既往。杨诚最熟悉的地方，不过是师派村和武陵港。
爷爷口中那个未曾踏足、母亲曾走过的世界，究竟是怎样的？
一声惊呼打断了他的思绪。
转头看去，私塾里，周怀稚摔倒在地，旁边的孩子低着头不敢看她。
杨诚在门外出声：“需要帮忙吗？”
周怀稚本想摆手拒绝，看了看身后的孩子们，只得歉意道：“麻烦了。”
她起身拍去身上的灰尘，又用沾着灰的手揉了揉那孩子的头，轻声说了些什么。杨诚没有听清，只看见孩子重重地点头。
“没有声音，一样可以明白他人传达的含义。如果我失去听力，便是这样去理解世界吗？”
这念头一闪而过，被周怀稚的声音拉了回来。
“今天晋先生出远门了，这些孩子就交给我了。”
杨诚看了看那些孩子，一个个像小麻雀似的叽叽喳喳，不时偷眼看他。
周怀稚接着说：“平日里晋先生严厉，孩子们都听他的。我一个人，有些管不过来。”
杨诚轻抚下巴，略一思忖。
最简单的办法，是替晋先生立威。杀鸡儆猴最见效，可是……
他看着眼前这群小麻雀，轻轻摇头。
这种简单只是偷懒，治标不治本。况且，若是由他来立威，不仅会有诸多不便，等他不在时，难道要周怀稚来继续维持这份威严？一个只靠威严的私塾，真是她和晋先生想要的吗？
他来回踱步，闭上眼睛，外界的声音渐渐消退，心中的念头愈发清晰。
“我也许不算了解晋先生和周姑娘，但我感受得到，他们希望孩子们能更好。”
他停下脚步，看向孩子们，露出温煦的笑容。
“交给我吧。周姑娘，麻烦去准备些孩子喜欢的物件或是吃食。”
周怀稚看着他脸上的笑容，心里不知为何踏实了许多。
“好！”
待她离去，杨诚俯身靠近刚才犯错的孩子，轻声道：“我看你很有力气。不过就算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也会被一颗小石子绊倒。你说，为什么石子能打败英雄呢？”
孩子不说话，只是低着头。
杨诚也不气馁，又轻声问：“你好，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我叫杨诚，杨树的杨，诚实的诚。你叫什么？”
孩子这才抬起头，声音细若蚊蝇：“我……我叫刘范。”
“刘范，你觉得为什么石子能打败英雄呢？”
刘范慢慢抬头，看了杨诚一眼，又低下头去：“因为……英雄也会有不注意的时候。”
这是刚才周怀稚对他说的话，每个人都会犯错，重要的是学会接受，然后改变。
杨诚笑了，非但没有起身，反而随意地席地而坐。
“说得对。那你知道英雄绊倒后会怎么做吗？”
刘范看着坐在地上的杨诚，摇了摇头。
杨诚一个利落的鲤鱼打挺，稳稳站定。
“英雄会像我这样，站起来继续往前走。你能和我，和未来的大力士一起，抬头挺胸地向前走吗？”
刘范望着他，仿佛有什么温暖的东西撑住了自己。他重重点头：“嗯！”
杨诚双手轻按他的肩膀，让他转向小伙伴们。
“我相信你能做到。现在交给你一个任务：请你的小伙伴们都过来，我带大家玩个游戏。能做到吗？”
“能！”刘范不假思索。
杨诚轻轻拍了下他的后背，刘范立刻扎进人群。不一会儿，消息就传遍了每个孩子的耳朵。起初大家还不情愿，刘范在后面像赶小鸭似的推着，总算把所有人都带到了杨诚面前。
队伍歪歪扭扭，但每一双眼睛都好奇地望着他。
杨诚朗声道：“也许你们刚才听见了，也许没听见。我再介绍一次自己，我叫杨诚，杨树的杨，诚实的诚。”
一个孩子突然高声喊道：“我知道你！我在街上见过你！你是师派村的杨诚！我娘说你可怜，没爹没妈，只有一个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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