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茶摊在北街道中间,人来人往。
杨诚看着这挂在茶摊内侧的字帖,笔法娟秀,没有署名。
魏至坐在杨诚对面,随着杨诚的视线也瞧了过去,随即又收回目光,笑着给杨诚倒上一碗刚送上来的薄荷甘草茶。
“这字儿挂这儿有段日子了,”魏至将茶碗推到杨诚面前,语气随意,“文绉绉的,我看着挺好,就是不太懂。只觉得‘初见’是挺好的事儿,后面怎么就跟秋风、扇子扯上关系了,没劲。”
他说话时,身子微微前倾,眼神清亮,带着一种未经世事打磨的直率。热气从茶碗里袅袅升起,带着薄荷的清凉和甘草的微甘,氤氲在两人之间。
杨诚的视线也从字帖上移开,落在那碗茶上,又看向魏至。眼前少年的话语和神态,毫无缘由地,再次拨动了心底那根名为“熟悉”的弦。这感觉并非源于记忆,更像是一种……直觉性的吸引。
他端起茶碗,轻轻吹了吹气。
“或许,是因为初见太好吧。”杨诚的声音不高,像是在对魏至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好到后来的一切变化,都成了遗憾。”
魏至眨了眨眼,似乎觉得这话有些深奥,但他没纠结,也端起自己那碗喝了一大口,然后畅快地舒了口气:“嘿,不管那些!茶好喝,人投缘,眼下痛快就行了!”
他那份纯粹的、活在当下的快乐,简单直接,像一道光,不经意间照进了杨诚因连日经历而有些沉寂的心绪。
杨诚看着他,唇边也不自觉地泛起一丝极淡的笑意。他低下头,小口地喝着茶,任由那清甜温润的滋味,连同眼前这个叫魏至的少年带来的莫名安心感,一同缓缓流入心底。
茶摊外,市声熙攘;茶摊内,时光仿佛慢了下来。
一壶薄荷甘草茶,在两个粗陶碗间见了底。
魏至果真是个话匣子,一旦打开便收势不住。他边说边比划,清亮的嗓音混着茶摊周遭的市声,竟不显得吵闹,反而有种生机勃勃的热闹。
他先是说起前街铁匠家那头倔驴,如何尥蹶子把新打好的犁头踢进了水沟;又说后巷卖炊饼的赵大娘,每日里吆喝的调门能传遍半条武陵港,末了还补上一句:“赵大娘人心善,知道我和奶奶过活,有时收摊了,会悄悄塞给我两个带余温的饼子。”
“奶奶?”杨诚捕捉到这个称呼,轻声问了一句。
“嗯!”魏至点头,脸上的笑容依旧明朗,却似乎多了些具体的内容,“我爹娘去得早,是奶奶把我拉扯大的。家就住前头街口,就我们俩。”他说得坦然,没有半分自怜,仿佛这只是生活中一件最自然不过的事。“所以我得经常出来逛逛,找些活计,听听趣闻,回去好说给奶奶听,她最爱听这些了。”
接着,他又说起码头说书先生那段讲了三回侠客还没出门的《侠客行》,学得惟妙惟肖。末了,他语气里带上一点自己都没太察觉的怅然:“……后来就没再去听了。那会儿奶奶身体不好,我得顾着家里,也……没什么伴儿。”他话头一转,像是要挥开这点情绪,又亮着眼睛看向杨诚:“我小时候身子弱,我大哥...就是失散了好多年的那个。他以前在家时,总拉着我扎马步,说要让我强健筋骨。后来他不在了,我自己也断断续续练着,不然现在哪能撞了你还不自个儿先摔倒?”他用玩笑的口吻说着,眼里却飞快地掠过一丝对遥远兄长的模糊怀念。
杨诚大多时候只是静静听着。他性子本就偏静,可魏至这份在清贫与别离中依然蓬勃的生气,以及他对亲人自然而然的牵挂,却像一股暖流,悄然冲刷着他心头的疏离。听到魏至最后那句玩笑时,他并没有笑,只是看着魏至,看得更认真了些。
“那侠客,后来出门了么?”他轻声将话题带回那未听完的故事。
“谁知道呢!”魏至一拍大腿,注意力被拉了回来,“后来事儿一多,就没再追着听了。要不……下回我们一起去听听?”他看向杨诚,眼神亮晶晶的,“听完我正好回去说给奶奶听,她肯定也惦记着那侠客出没出门呢!”
这邀约里,不仅有了“我们”,还自然而然地包含了分享给他最亲之人的意味。
杨诚看着魏至那双清澈坦荡、带着期待的眼睛,那句已在嘴边的推拒,没有说出口。他只是迎着那双眼睛,轻轻点了点头。
“好。”
一个字,便让魏至脸上的笑容彻底绽开,比阳光还亮。
茶喝完了,闲话也暂告一段落。魏至抢着付了茶钱,理由充分得很:“说好我赔罪的!下回……下回你再请回来就是!”
两人起身离开茶摊。魏至还在规划着:“等听完书,我带你去尝尝赵大娘的炊饼,她总会偷偷多撒一把芝麻……”
杨诚走在他身侧,听着耳边絮叨着家常与憧憬,感受着这份混杂着生活实感与过往痕迹的热忱。魏至不再只是一个街上撞来的爽朗少年,他有了来处,也有了归处,身上还带着一段失散的往事。这份认知,让杨诚心底那片寂静的湖,漾开的涟漪也仿佛更沉静、更深远了些。
阳光正好,将两人的影子投在青石板上,一静一动,却奇异地并行着,走向长街的尽头。
两人离开茶摊,魏至依旧兴致高昂,拉着杨诚在前头街口一拐,进了一处小院。
院落不大,泥墙灰瓦,却收拾得干干净净。几竿修竹倚着墙角,一口老井泛着幽光。还未进门,便闻到一股清甜的蒸汽味道,混着老旧木料和阳光的气息,暖融融的。
奶奶!我们回来了!”魏至扬声喊道,声音里是藏不住的欢快。
屋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穿着干净青布褂子的老人扶着门框走了出来。她身形清瘦,背微微佝偻,银白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一丝不苟的髻,用一根简单的木簪固定着。脸上布满细密的皱纹,像被岁月温柔刻画下的年轮,一双眼睛却并未完全浑浊,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温和与一点洞察世事的清明。
“哎,回来了。”奶奶的声音有些沙哑,却透着一股安稳的力量。她的目光先是落在魏至身上,那里面是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慈爱,随即转向杨诚,细细地、并不让人反感地打量着。
杨诚上前一步,依着礼数微微躬身:“奶奶,打扰了。”
“不打扰,不打扰,”奶奶脸上绽开一个实实在在的笑容,眼角的皱纹簇拥起来,像秋日盛开的菊花。
屋内陈设简陋,却处处透着过日子的用心。桌椅擦得发亮,粗陶瓶里插着几支新鲜的野花。奶奶引着杨诚在桌边坐下,魏至已经手脚麻利地去灶间端了茶水和糕点出来。
那槐花糕蒸得极好,雪白松软,热气腾腾,甜香扑鼻。
“孩子,尝尝,自家采的槐花,不值什么钱,就是个新鲜。”奶奶将盛着糕点的盘子往杨诚面前推了推,眼神温和地看着他。那声“孩子”叫得自然而然,带着一种长辈特有的、能熨帖人心的暖意。
杨诚道了谢,取了一块。糕点入口清甜,带着槐花独有的芬芳。他吃东西的样子斯文,奶奶就静静看着,不时嘱咐魏至给杨诚添茶。
“小至这孩子,心思浅,有什么说什么,要是有什么唐突的地方,你多包涵。”奶奶轻声说着,话语里没有客套,只有真诚的托付和一点点不易察觉的、对孙儿的维护。
“奶奶!”魏至有些不好意思地叫了一声。
杨诚却摇了摇头,看向魏至,语气平和:“魏至兄性情率真,很好。”
奶奶听了,眼里的笑意更深了些,那点细微的担忧似乎也消散了。她没再多问杨诚的来历家境,只是絮絮地说起些家常,说魏至小时候体弱,如何缠着要听故事;说他如今为了这个家,如何辛苦跑动。
“我这把老骨头,不中用了,倒是拖累了他……”奶奶的语气里没有自怨自艾,只有对孙儿深沉的心疼。
“奶奶您又说这个!”魏至立刻打断,拿起一块槐花糕递到奶奶嘴边,“您好好的,我就比什么都强。您看,杨诚兄也说我这性子好呢!”
奶奶笑着就着孙儿的手咬了一小口糕点,不再说了。阳光从窗户纸透进来,在她青布的衣衫和银白的发丝上镀了一层柔和的光晕。她就那样安静地坐着,看着两个年轻人,目光仿佛穿过了此刻的温馨,看到了更遥远的过去,或者,在期许着某种未来。
杨诚坐在那里,听着、看着。这狭小却温暖的空间,这平凡琐碎的话语,这深植于日常的祖孙亲情,像一股无声的暖流,缓缓浸润着他。他想起了那挂在茶摊的字帖,“人生若只如初见”。而此刻,坐在这位初次见面的老人面前,他感受到的并非惊艳的美好,而是一种更深沉、更让人安心的东西,是归属,是牵挂,是人间烟火里淬炼出的真金。
他低下头,又咬了一口槐花糕,那清甜的味道,似乎一直甜到了心底最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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