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诚在魏至家里待了半个时辰后,被魏至拉着去找那位说书人。
日头偏西,光变得柔和,将青石路面染得温润。魏至在前头引路,步子轻快,时不时回头催一句“快些”,眉眼舒展,带着毫不掩饰的期待。
杨诚跟在他身后,步伐依旧从容,目光却大多落在魏至身上。他心头先前那些关于“归处”、“烟火气”的模糊感触,此刻淡去了不少,如同退潮后露出的沙滩,更清晰的是一种纯粹的好奇。
他好奇魏至这个人。
好奇他怎么能如此轻易地把家里的事、奶奶的事,甚至失散兄长的事,都坦然地说给一个才认识半日的人听。好奇他听故事时,怎么能那样毫无保留地沉浸进去,喜怒全挂在脸上。好奇他此刻因为去找一个说书人,就能高兴得像要去什么了不得的地方。
这些在杨诚熟悉的环境里,是少见甚至需要收敛的。他自己习惯于观察,习惯于思量,言语行动总隔着一层无形的审度。而魏至,却像一本摊开在阳光下的书,字句简单,色彩分明,让人一眼就能望到底,却又忍不住想往下翻,看看后面还有什么不一样的故事。
指尖擦过胸前衣料的纹理,隔着布料,能感觉到里面那本书方正硬的轮廓。
“陈还,顾羡...”
两人绕到码头附近那棵据说说书人常驻的老槐树下,却只见树影婆娑,地上零星坐着几个歇脚的力工,哪里有什么说书人的影子。只有一个半旧的蒲团孤零零搁在树根旁,证明这里确实曾有人开场讲过故事。
魏至眼里的光黯了下去,像烛火被风吹灭。他快走几步,左右张望了一圈,甚至拉住一个路过的老汉问了句,得到的答复是:“那老姜啊,今儿个好像家里有点事,没来。”
“真不巧……”魏至挠了挠头,转过身来看向杨诚,神情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懊恼,还有一丝生怕对方觉得扫兴的局促,“白跑一趟了。本想让你也听听,那故事真的挺有意思的。”
杨诚看着他瞬间低落下去的情绪,那点因期待落空而毫不掩饰的失望,清晰地写在脸上。这反应如此直接,倒让杨诚觉得有些……有趣。他自己很少会对这类计划外的小变故产生如此鲜明的情绪波动。与怀中那本书所代表的、需要步步为营的“正事”相比,这种单纯的、只为听一个故事的期待与失落,显得格外……轻,也格外真。
“无妨。”杨诚语气平和,目光扫过那空荡荡的树荫,“下次再来便是。”
他这话本是随口一句安抚,魏至听了,眼睛却倏地又亮了起来,那点懊恼瞬间被新的期待取代:“对啊!下次!说书人总归是在这儿的!”他凑近一步,看着杨诚,眼神热切,“那……那我们说好了?下回,等哪天得空,我们再一起来?我打听到了他肯定在的日子就来叫你!”
这邀约比茶摊那次更具体,带着对未来的明确规划。杨诚看着魏至那双重新燃起亮光的眼睛,那里面只有纯粹的、想要再次同行的愿望,没有任何复杂的盘算。他发现自己很难拒绝这样一双眼睛,也很难对这样简单的约定说不。怀中书的硬角似乎硌了一下,但他并未犹豫。
“好。”他依旧是这个字,清晰肯定。
魏至脸上立刻云开雾散,笑容比刚才来时还要灿烂几分。“那就说定了!”他用力点了点头,仿佛完成了一个重要的承诺。失落来得快,去得也快,他的情绪转换总是如此干净利落,像夏日骤雨后的晴空。
回去的路上,魏至又恢复了之前的活络,开始盘算着:“下回来,我们早点到,占个前头的好位置……听完书,还能去尝尝东街新开的那家豆花店,听说味道不错……”
杨诚走在他身侧,听着他兴致勃勃地规划着那个“下次”,心里那点对魏至的好奇,似乎又深了一层。他好奇一个人怎么能如此轻易地将失望抛在脑后,又如此迅速地对下一次充满期待。这种简单而旺盛的生命力,像某种温暖的牵引,让他不自觉地,也想看看那个“下次”会是什么样子。
阳光将两人的影子拉长,交织在青石板上。寻人说书未果,却意外地定下了一个未来的约。杨诚觉得,这半日,似乎也不算白过。至少,他遇见了一个让他感到好奇的人,这本身,就比他预想中要有意思得多。
日头又沉下去一些,将街道染成更深的金色。两人走到了来时经过的那个十字街口,该是分别的时候了。
魏至停下脚步,脸上还带着未尽的笑意,眼神清亮地看着杨诚:“那我就从这边回去了!奶奶该等着了。”
杨诚站在原地,微微颔首。
魏至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又提高声音嘱咐道:“下次见!我打听到日子就来寻你!”他顿了顿,又添上一句,语气是那种直率的关切,“你……你自己注意安全!”
声音在熙攘的街口显得格外清晰。这样的话,杨诚平日听得不多,此刻入耳,有种陌生的熨帖。
他看着魏至站在光影里,身后是往来的人流,整个人却像自带了一道清晰的轮廓,简单,明亮。
杨诚没有多言,只是再次点了点头。然后,他转过身,背对着魏至,朝着自己该去的方向,抬起手臂,在空中轻轻挥动了一下。
动作有些生疏,却不显迟疑。
魏至似乎还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传来他带着笑意的、渐远的脚步声。
杨诚没有回头,一步步往前走。街市的嘈杂重新包裹上来,但魏至最后那几句“下次见”、“注意安全”的话语,却异常清晰地留在了耳底,一字一句,分明得很。
他一一记在心里。
迎着微凉的晚风,他唇边似乎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很淡,很快便散了。唯有心里某个角落,因着这半日的偶遇和那个定下的“下次”,仿佛落进了一颗温润的石子,静静地沉在那里。
“好。”
他无声地,在心里应了一句。
脚下的青石板路渐渐变得冷清,两旁的屋舍稀疏起来,晚风穿过巷弄,带上了更明显的凉意,吹动他素色的衣袂。身后的城池与人声,连同那个叫魏至的少年,都被缓缓留在了西边。
倘若隔着极远处,有人能望见这幅景象:暮色四合,天地苍茫,一个少年独行的背影,以及他背上那柄被布囊仔细包裹、只隐约透出修长轮廓的剑。
这并非刻意张扬的仗剑远游,更像是一次沉默的奔赴。然而,在这旷野初临、孤身向东的步履间,那柄剑的存在,便自然而然地为这趟行程染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意味。
不是凌厉的刺出,而是沉静的携带。可正是这份沉静,让这向东而行的身影,在辽阔的背景下,仿佛成了一次极为缓慢、却方向明确的……一剑西来。
只是这一剑,敛去了所有锋芒,只余下少年挺拔的脊背,以及前方漫长得望不见尽头的路途。
杨诚没有回头再看一眼西边的晚霞与城池。他目视前方,感受着背后那把剑的重量,也感受着怀里那本书的轮廓,还有心头那几句刚刚存入的、带着体温的叮嘱。
风更大了些,吹得路旁的野草伏低了身子。他微微眯起眼,脚步稳定,一步一步,融入了愈发深沉的暮色里。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见到了那座爷爷口中的石碑,就在前方,路的左侧,一座石碑的轮廓悄然映入眼帘。它孤零零地立在荒草之间,不高大,甚至有些残旧。
杨诚停下脚步,走了过去。
月光毫无遮拦地倾泻在石碑表面,将那历经风雨侵蚀而变得粗糙的纹理照得分明。那二字,刻痕依旧清晰深刻,像是有人日复一日,用指腹反复摩挲而过。:
“最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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