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缀月第二·5

耕烟第一个反应过来,岛主是要问罪。

不论劳作者表现得多么兢兢业业,有一点言论的冒犯都会被上位者视为挑衅与不忠,放在哪里都是这样的。

哪怕这言语都不过是道听途说。

他已无心去思考岛主风闻的始末,只看到缀月微微俯身,似乎想要请罪——

“缀月绝没有说过任何不满的话。”耕烟抢先一步,别到缀月身前,“此事与他无半分干系。”

滕光叩了叩桌面,斜望去,“那就是你一个人咯?”

耕烟被那目光慑得一颤,他又想起缀月从篮子里放出来后隐忍的微笑,以及夜深人静之时恐惧的哭泣。

暖幽居建得太快了,他还没有真正体验那修罗之地的无尽恐怖,就已经脱离了青黄交接的轮回的苦海。可是“篮子”的概念仍然如魔咒一般游荡在云岛的角落,时而浮现在缀月忧心忡忡的眉心,不可摆脱地提醒着耕烟那个未曾体验的炼狱的存在。

行差踏错,皆是深渊。

“滕修士……怎么这样想?无论缀月公子还是我,都断不会对岛主出冒犯之语。我不晓得岛主从哪里听了这些话,或许是说话人词不达意,让岛主错会了。”

耕烟字句斟酌,目光不敢离开滕光的眼睛。

他料想这些话是拾春透露的,虽然很气恼,但怪不到对方头上。岛主隐瞒身份,他亦不曾点明,拾春哪里知道那人就是岛主?若是真的见了岛主,拾春恐怕连话都说不出了。

虽然不知拾春说了什么,但若就此否认,岂不是让对方担一个满口谎言、挑拨离间的罪名。

可若是岛主捕风捉影、刻意问责……

“是么?”滕光觉得好笑,词不达意是假,指鹿为马是真,耕烟却信以为真、绞尽脑汁地为人辩护。滕光本意不是要问谁的罪,但他不愿意一直这样不明不白,永远在他的岛民心中留下一份莫须有的恐惧,他想要一个解释,为此不得不循循而诱,“那就是说,害怕篮子也是假的了?是吗耕烟、缀月?”

他再度把目光放到缀月身上。这两个人总是表现出一个很奇怪的地方,如果要嘉奖谁,必是互相觑看不肯为先,如果要责怪谁,定要先行一步堵住对方的嘴。

所以云岛似乎永远处于一个赏罚失度的状态,可是失去的部分必然要在下一次偿还。

但今天,滕光显然不许人推脱。

缀月抿抿唇,再次从声音中找回自己的位置。

“若说不怕,自是假的。”

“缀月?”耕烟惶然转过头。

此话一出,岂不是间接承认了那些罪过?

“但我自知实力不足,并无反抗岛主决定的想法,亦不曾对此有所不满。无论是兰风公子还是耕烟,都比那时的我好太多了。云岛更需要这些富有个性的人,而不是身无长技、只求一瓦蔽身的落魄公子。”

“缀月公子……”

耕烟从未想到,缀月在心中对自己的评价竟是如此。曾经几时,他是高山仰止、皓月当空,耕烟在坡脚池渊,只能看见他的影子。他拼尽全力去追逐、任妒火袭心敌意如星火燎原,仍抵不上柔眸一瞥那瞬风清月白惊鸿照影。

时至今日,缀月仍是耕烟无法跨越的一道高高的槛。

“既然害怕,何必代人受之。”滕光浅浅道。

那时他的确在耕烟和缀月之间犹豫过,耕烟是高成长性的新秀,而缀月是最熟悉云岛事务的人。不管放下谁,对他而言都是一种损失。创岛之初他一心只是计算效益的最大化,却忘记去计量最重要的人心。为了集齐设施升级的材料他甚至只身闯过炼狱般的凶境,是以从未意识到一个小小的篮子会对他的贡献者造成多大的伤害。

现在看来,从前的他真是愚钝不堪。

“心里分明有芥蒂,不敢和我说,却当着小辈讲。”滕光的语气听来渐冷。

缀月不禁觳觫。

“并非缀月的错……”耕烟决心开口,“篮子的事是我透露出去的,拾春若知道什么,也只怪我吧。缀月的个性岛主向来清楚,他做不出没有分寸的事。”

嚣张的是我,无礼的也是我。

他不过是恃才傲物,可那点儿傲气又在虚庭降临时被敲得粉碎。

没有人是必须被留下的。

可他到底还是不甘,不为了自己,而是为了缀月。

“是了……”滕光好似想起什么,“断了金香阁的灵力来源,却去偷偷供奉竹屋的也是你。”

最难翻的就是旧账。

耕烟咬了咬唇,看一眼缀月,便望向滕光。

“我只是不忍心……那时该进篮子的明明是我,可是被带走的却是缀月。没有人不因篮子而恐惧,虚庭公子却仿佛不知道这件事一样,一来这儿就住进了他的屋子。那里……本该是缀月的。”

如果没有虚庭,最好的副屋合该是缀月的,最受重视的位置也该是缀月的。

虚庭来了,所有人都要退居其后,曾经的主心反成了陪衬。

“原来如此……也是,你们惯会互相包庇。从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只有我这个岛主像是外人。”

滕光忽然笑了一下。

把对面两人都吓了一瞬,心里拿不准他的意思。

伴君如伴虎,没想到在岛主身上也能应验。

“我算是明白你们想什么了。你们觉得我对你们不够好,所以才一直害怕我。篮子只是一个借口,或者说,一个导火索。”

滕光在二人防备的目光中起身,于空中召唤出两道灵符,眨眼间贴到二人的手背。

“既然不喜欢呆在篮子里,不喜欢与别人分享自己的屋子,那就没有必要再这么干了。”

“岛主!”

缀月倏地屈膝,跌跪在案前的软垫上,“你要放弃我们了吗?”

不必去篮子里,也不必分享屋子,除了将他们赶出云岛,还有什么解释?岛主的规矩是云岛的天条,除了他自己无人能违背或忤逆——

缀月不怕孑然一身漂泊流浪,只是舍不得。这里的岁月和回忆虽简朴但珍贵,哪怕难舍忧愁,也终究以欢喜恬然为先。

但比起这个,他更不忍心看到耕烟落得和他同样的下场。言语有失岂是耕烟的罪责,若是他不曾在夜里向拾春倾诉,又怎会拖累耕烟与自己同被问责。

耕烟和他都是苦命的人,可是除此之外,耕烟还有一分骄傲,不该被轻易践踏。

缀月的动作带起了耕烟的连锁反应,耕烟最不会下跪了,可是既然他无法把缀月拉起来,便只好陪对方一起跪下,以免显得对方孤零零在地上过于凄惨。

耕烟只是抿着唇,倔强地瞪着滕光。

滕光:……

所谓不知者不罪,你们看不懂我的符,我不怪你们。你们冤枉我,我能怎么样?

“都起来。”滕光的颜色有些许不悦,这种不悦被他的灵压放大,但是很快又被他收敛了起来,“我没必要赶你们走。你们仔细看看那是什么符?”

二人这才低下头,审视着手背上蜿蜒的金光。

并不是刻印在肌肤之上的象征着驱逐的屈辱标记,反而虚虚地浮在表面。缀月博学多识,隐隐认出这是一种附物符,它可以暂时黏在人的身上,凭主人的心意被施加在特定的物上由此产生效力。

这是什么意思?

他并不知道符文里被灌输了什么命令,只能仰起头来望向滕光。

不是说了起来吗?

滕光无奈收紧嘴角,俯身拉住缀月的手腕,将他带起来。

“这些年,除了篮子的事,难道我还亏待过你们?平白地下跪,不知从哪儿染了别的岛上歪歪邪邪的风气。”

看到他们俱起身站定,投来惶惑的目光,滕光才开口解释,“这是刻在屋前的咒文,随便放在你们喜欢的位置,那里就会留下你们的名字。没有你们的同意,没有任何人能住进屋子。”

“为什么要这样……?”

缀月的神情有一瞬的空白,话不经思索地出口,停顿的时刻才悟出言语的含义,愕然抬首,“岛主,难道你是说……”

“没错,以后不会有人再取代你们。只要你们还在云岛一天,屋子一直由你们管理。”

说出口的瞬间,滕光也有一丝的怀疑,现在宣布这个会不会太早了?因为无论已经招纳多少员工,寻找人才之路似乎永远没有尽头。谁也不能保证,世界上会不会再有虚庭这样的人,如果真的遇到了,又要如何抉择?

在滕光的眼里,云岛永远要以有限资源下最优的配置方式成长。为了实现成为仙界一流建设家的梦想,自己就不能有任何失足之地,而应马不停蹄地以成倍的速度去追逐那些庸碌之辈,超越一切并创下无可突破的记录。

可是看到面前人的眼神,他的一切疑虑就都消散了。

世上美玉虽多,到底看不见云岛的影子。

纵然后浪可畏,亦千金难买故人心。

此言一出,连耕烟都有所动容。在他眼里,滕光也不过是一个看起来还算好说话的雇主,标准严苛,但不会日夜奴役人,偶尔会满足一些无关紧要的需求,只要活儿干得好。虽然他不会动不动用刑,或是强迫人做异想天开的事,但在关键时刻还是罔顾情面,比如把人关到篮子里。

耕烟曾以为冷酷是滕光的骨,利益则构成他的筋络,他的全部言行经过周密的计算形成一道无可撼动的链条,犹如棋盘上的黑线将每一粒经过的棋子牢牢地锁死。

狡猾无情的蜘蛛不会放过他的猎物,温柔的丝线也只会是假象。

可是如果这样的话,他为什么要作出这种承诺?

难道是因为承诺太过廉价,他料定自己不会有任何损失?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滕光短暂地勾勾唇角,“我不是言而无信之人。虽然这话说了也没用……但我心里想的,已经表达清楚了。”

他顿了顿,还是提起了今天的另一个话题,“至于拾春……”

二人竖起耳朵,忐忑不安地盯着滕光。

滕光:……

看来那些同屋过的人之间建立起了很好的统一战线。

放弃分享屋子或许是错误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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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梅复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