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光端坐在席上,一脸无语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三只。
两大只搀着一小只,连头顶的发旋都出奇地一致。
他记得自己刚才说了,垫子可以随便拿去用?
虽然不是例行会议,但他花心思铺陈的列座可不是摆设。
“所以,还不说吗?”
滕光语气渐沉,像是心情不善。
实际上他只是没搞懂发生了什么,在用心思索罢了。
联想到和拾春先前的谈话,他暗暗猜测是不是拾春做了什么东窗事发,才被这两个看护人挟来告罪。
以拾春的胆子,恐怕不敢直接向自己承认。那么两位公子中就会有人率先直起身来,把事情和盘托出,然后再请我酌情处置。
让我猜猜,缀月年长,应当是缀……
“岛主!”
拾春颤抖地膝行一步,在缀月担忧的搀扶中抬起身,眼里流露出的是不受控制的畏惧,那畏惧深处又是一丝难以言明的坦然。
滕光极力控制不让自己瞪大双眼。
等等?
从第一步就猜错了?
他一言不发,等拾春说下去。
拾春咬咬牙,“我违背了您的命令,擅自修行……”
滕光心想,哦,原来是这回事啊,我早就猜到了。
“偷吃了虚庭公子的丹药,如今已经……失去了看到色彩的能力。”
“什么?”
滕光噔地弹起来,震惊地俯视着拾春。
连拾春身旁二人都吓了一跳。
他们万没想到岛主的反应会这么激烈。
“岛主,小春他并非故意……”
缀月欲为其辩解,很快却被滕光拦下。
“你先别说。”滕光盯着拾春,蹙眉问,“你吃了虚庭的丹药?”
拾春颔首。
“是……碧虚丹?”滕光追问道。
拾春哪里知道丹药的名字,只是听了烛树的话,才起了坏心。
“我不知道。那丹方上只写着……修复灵根。我便起了歹念,妄以为这样就能开始修习。”
滕光默然。
是碧虚丹没错了。
麻烦大了。
“除了看不见色彩,还有什么症状?”
拾春摇摇头。
缀月便说,“他这几日身体变得虚弱很多,晚上有时梦呓,今早还浑无知觉地从床上滚下,被瓶子破裂的碎片扎伤。”
耕烟顺势揭开袖子的一角,展示过拾春的伤口,便放下了。
“这几日……”
滕光半夜才回来,没睡多久就被他们传信唤醒,听到这几日脑子里一片懵意。
“你什么时候吃的丹药?”
为什么问得这样细?
拾春勉强支起的身子开始发软,脑袋也晕乎乎的。
骂过我、罚过我、把我赶出岛,就够了吧?为什么要无止无休地追问?求您了,要怎样处置我就给个痛快吧,只求不要殃及其他人……
“三、三日前。”
三日前估计丹药才刚刚炼出来。
真就这么巧。
虚庭也不防着些?
本来拾春要修行,就得付出难以捉摸的代价了,又加上这么一条后果难量的捷径。碧虚丹药性甚猛,如今只是试验阶段的产物,常人尚不能完全接纳,更何况体质特异的拾春?
滕光半气半笑,拂袖而坐。
“请岛主责罚。”
拾春趴在地上艰难地开口,好像有意给滕光翻江倒海的思绪送一段风。
而此刻他的视线也开始模糊。
藤席上的花纹时明时灭。
“责罚……”恍惚中拾春听到席上人以一种极冰冷、极疏远的声音说,“既然你看不到色彩,也就不必干事了。就罚你……”
话未听完,他就在焦急的呼唤声中失去了意识。
回绕在耳畔的是寂寞的滴漏声,如游荡的幽魂般缠着拾春无知无觉的身躯。
每当响起那藕丝般勾连、意志叫嚣着也无法突破桎梏强行扭断的枯燥的滴咚时,拾春就明白漫长的等待即将开始。
在翟府封闭狭窄的幽禁室里,他也是这样数着漏声,祈盼着光明的到来。
除了哀愁而无可奈何的母亲,不会有人在那沉重的木门外偷偷停留。
他被父亲视作赔钱的贱货和人生的污点,合府上下几无一人承认他是翟家的血脉,他就这么被隔绝在那光鲜亮丽的厅堂之外,隔绝于温暖的居室和热闹的人群。
长久以来他都只是个“东西”,就像蜷居于墙角洞穴的老鼠,不被注意、不被期待地活着。
正因如此,他才会被毫不留情地放逐,连同储物室里那些破铜烂铁,让粗席一卷,丢弃于无人知晓的角落。
包围着他的只有绝望的等待和孤独,自我的怀疑变成深刻的定局,荒郊的哀雁恸哭着宣告希望的败退。
如果那时就死了呢?等待也就不再煎熬。
黑暗的真正可怕之处在于,光明就在隔岸。
只是,谁能抓得住呢?
拾春睁开眼睛,看到的只是黑蒙蒙的雾天。雾中隐隐有些物事的轮廓,他疑心是眼花,揉了揉眼睛再看,已经不见了。
亘古的寂暗包裹着他,让他不住地怀疑:
我已经在篮子里了?
比那更可怕的是再次浮现的漏声。
篮子里是没有声音的。
他无意识地摩挲着身下的纹路,光滑的手感更让他确定,这并不是空旷无垠的黑暗牢笼。
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
他失明了。
这些天偶尔会发生这样的事,眼前的景象时而清晰时而浑浊,奇异色彩的遗失更加重他的笃定感。
可是眼前无法参透的世界带给他另一个疑问:
如果不是篮子,这会是哪儿?
他是不是被丢到了外面,比屋外的土地更加遥远,是散落着浮尘和飘荡的岛屿的迷空。
因为他没有价值,这样的结局也是显而易见的。
可是这里并不如云海之冷,也没有急遽的气流,闭目所及的空气里透着一丝寒香,与滕修士席前的炉气别无二致。
拾春产生一些莫名的念头,那就是自己仍留在云台小筑。
周围好似无人,两位公子不在,冷酷如罗刹的主人亦无踪。
只有自己,只有自己。
在昏死之前,岛主到底说了什么?他故意遣散二位公子,就是要把自己孤零零地留在这里以降惩罚吗?
拾春没有什么害怕的,只是觉得麻木。
视觉的丧失让他更如鹌鹑般无助,他甚至看不见自己以如何仓皇的姿态跌坐在空旷的席地之上。如果还在竹屋之中,他尚能自怨自艾,然而如今已顾不得这些。
他需要清醒地应对未知。
可是寂寞的空气不能给他任何提示,他摸索着身下的软席,试图确定自己的位置,无意间打翻了垫子旁的香炉。
孤鹤衔烟云尘动。
拾春自是看不到这般光景的,只是身后人的手扶正了细长的鹤形炉架。
陡然出现的动静让拾春一惊。轻笑声渐近,呼嘘贴在他耳畔,令他浑身僵滞、颈后红颤。
那笑声悄然而逝,好似错觉。
冷酷的话语便自身后袭来,敲响他心头的警钟。
“好玩吗?”
“岛主……”
拾春不知道对方发没发现自己失明的事情,就算和盘托出也只会加剧对方的恶意吧。
“真是可惜。”滕光俯身单膝靠地,左手轻轻稳住拾春,“**碧虚丹已经快要和你融为一体,想要逼出来也做不到了。之后还不晓得你要经历什么。**你有什么话想说吗?”
再可怕的事还能怎样?自己总是身无所有。
“这都是我一人的错,拾春任罚无悔。”
认错倒是干脆。
可是这执拗的劲,倒不像是真心无怨。归根结底,是“岛主不许他修行”,才牵扯出这一串事故。
“是嘛,看来你的坚持也都消失不见了。”
拾春五指扣着席面,神色隐忍。
“别这么难过,我没打算对你怎么样。”滕光凑近他说道,“只是这段时间,你不能再走出云台小筑了。”
“什么意思……”
“就是说,你被我软禁了。”
滕光浑不在乎地开口,偏头看见拾春眼里的烟翳迷云,喟然一笑,“这段时间,你就好好呆着吧。”
他语焉不详,拾春也不知究竟。
岛主命令他呆着,他也不敢放肆地乱动,只是在这方寸之地徘徊。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滕光会出现和消失,黑暗几乎限制他全部的行动,他渐渐开始无所事事。
好像只有思绪是自由的,他就用一整段空旷的时光沉思。
最初想到的是身体的遭遇,难以预测的打击在后头,他忍不住假设很多。又想起公子们,他主动请罪,公子总不会被无辜迁怒;最奇怪的是,岛主也不像很生气的样子。想起烛树,他还没有帮它找到觉醒的方法,虽然拜它所赐,自己走了一条歪路,但是他还是想念烛树,希望它能够顺利地活下去。
可是当他这么想的时候,他又生出奇怪的惶惑。
为什么,明明在生命随时都会消逝之际,脑子里尽是他人的事?
从前他的眼里只有活下去的期盼和空妄的梦想,他在生命的短暂的春天里停留,从未奢求过风雪告罄。
可是寂寞下来的时候,竟对往昔生出不舍。
他逐渐意识到自身的际遇并不是空虚幻梦,他的生命轻泛无声却绝非来去无痕。他在这萍水相逢的岛屿之上收获了太多弥足珍贵而不忍割舍的回忆,曾经不敢奢望的情谊的细节都在心头涌现。
明明偷了丹药的人是他,二位公子却甘愿为他隐瞒。缀月公子向来爱护自己,耕烟公子虽然言语辛利却总是为自己着想,就算是虚庭公子……也不曾苛待自己。
还有宜明,宜明是对的。
拾春只是沧海中的一粟,本不该一意孤行,挑战那些过于宏大的目标。
但值得慰藉的是,在这看似即将离别之际,他已经得到了足够的珍惜之物,也深深地体验过浸身于不求回报的爱与关怀中的感觉。童年结下的冰的墙面被真挚的情意融化,他再也不是那个躲在草堆里、徒劳盼望春天的孩子。
可是一切都太迟、太迟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