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滕光第四·6

滕光果然让烛树带拾春去找缀月了。

路上拾春又稍稍复明,庆幸不至于只能用声音来辨认公子。他坐在烛树背上,第一次穿过深深的竹林小径。没过多久,他蓦然被一阵寒气凛冽的竹叶霜风逼近,险些划了脸蛋。好在烛树及时发现,折行避开那阵翠色的剑气。

来时烛树便提醒他,这里常被当做居士修行之所,公子有时会在此练习仙法。饶有耳闻,真正见识这股不留情面的剑气时,拾春也是吓得不轻。

他躲在烛树身后,远远望去,透过疏林密叶模糊地看到一道飘逸的身影。

竹风犹在。

拾春略略拨开杂叶,目光恰被剑光所过衣袂翻飞的残影所吸引,只觉得那人身姿如惊鸿一般,手上的招式却是无论如何也看不清的。

直到舞剑者于背后挽了一个剑花,缓步微微露出侧容,拾春才晓得这是自己那温软如风的缀月公子,而此时剑光已收,缀月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截细细的竹枝。

“原来缀月公子的剑艺也如此精湛。”

隐于竹叶另一侧的男子抚掌上前,拾春这才注意到还有其他人。

“谬奖了,不过是些不入流的招式。”缀月收起肃容,温温一笑,这才像平常的公子。“多谢令公子借我碧莹剑。”便把宝剑还给令海尘。

令海尘接下剑,“我才要谢你肯指教剑法。”他又说,“方才你使的剑法,招式虽少,却前后贯通,似乎有‘意’在其中,用之则能变化。我观你的谈吐和修养,也不像小门小派所教,莫非有家学渊源?可是我在游学期间,也未曾见过如缀月公子一般的人,亦未见过如此剑法。”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缀月抚着竹梢,只是说,“这剑法是家父所传,他向来隐世不出,后来又不幸病逝。我与令公子相见如故,见你功法中偶有不足之处,才敢斗胆献丑,此番全为切磋,请令公子勿要外传。”

令海尘领会他的意思,“即是家传绝学,海尘自然不会泄露。”

拾春在几米开外,对他们交谈的内容听不甚明,只是隐隐捕捉到“精湛”、“家学”、“令公子”“相见如故”这种话,不禁暗暗地想:这位就是玉竹公子吧,他和缀月公子似乎很合得来。只是奇怪的是,缀月公子亲口说他的宗门是微末之流,怎么能让天灵宗的卓越弟子都不吝称赞?

他更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平常的缀月公子说话温温柔柔,舞起剑来却气势逼人,难道拿到兵器的人,性格也会变得硬气起来吗?

拾春想着这些,困惑不解,便摇头晃脑起来。此时眼光偶然一瞥,忽然于右面的绿竹间捕捉到一片红袖。拾春好奇地从烛树身上下来,慢慢挪步过去,从那簇粗壮的慈竹丛背后找到遮蔽自己身体的地方,而后倏地朝那红袖的位置探过头去。

“公子在干什么?”他悄声问。

却看到耕烟如惊弓之鸟般弹退几步,美目圆瞪,不知所措。

“拾春、你,你出来了。”

看来真是耕烟公子。

拾春乖巧点头。

耕烟公子看到我,会不会有几分关心呢?

他甜甜地想,便低声答道,“岛主放我出来的,我说想见见公子,他就让烛树带我来了。”

是了,耕烟心道,本也不会关太久的。他还记得拾春去请罪昏倒之前,岛主说的那句话:

那就罚你,住在云台小筑吧。

这是得多么特殊,才能公然住在岛主自己的屋子里?

耕烟倒也担心过岛主见拾春没有培养的价值,直接把拾春强收入房里,破坏他的灵根,让他进也不能退也不能;那就有违合欢之道了。可是滕光究竟是个眼高于顶的,当初拾春来岛上时便说不要他做炉鼎,怎会到这个节骨眼儿变卦。

岛主可是个不爱吃亏的。

耕烟想到这冷静下来,平息几口气,把手臂叠在身前,却想着心事,并不看他。只是随口地玩笑,“是为了见缀月公子,还是为了见我啊?”

拾春哪知道他心里波折,只觉得公子态度淡淡的,有些失落,同时又震惊公子连这都要计较,一时难诉,只得瞪起一双眼睛,颇为无辜地望着耕烟。

耕烟本来问得无心,见拾春半晌不搭理,以为他心里也有偏袒,这才回眸,气哼了一声,“若不是缀月在这,你也不会想见我来。”

拾春一慌,也顾不上失落,忙解释道,“我当然想见耕烟公子。只是岛主说您不知去处,我也没法子。”

耕烟听到岛主二字,才怔了怔,“岛主提起了?”

他或是怕岛主见怪,才有所迟疑。可是他转念一想,该做的也已经做了,自己不过是偶尔趁着闲,跑到这儿来……岛主也挑不出什么错儿来吧。

“提是提起了……”拾春答了一句,想到自己的问题耕烟还没解,便跟着又问了一遍,“所以公子你在这儿干什么?”

拾春瞅了瞅竹丛正对的方位,那恰是缀月公子和客人所在之处。

所以,耕烟公子在偷看缀月公子?

“我、我没干什么。”

耕烟骤然被问起,言语不及,便扭过身子,避而不谈。

“我不过是来采几片竹叶,用来入药罢了。”拈一个借口来应付。

“哦……”拾春回想了下背过的药性,有所了悟,“竹叶性寒,味甘淡,可以清热除烦,耕烟公子有烦心事么?”

耕烟闻言面色一恼,羞恨地看向拾春,“谁说我给自己配?制好的药,都是要往外面卖的!卖给那些不得意的人,为情所苦、为事所闷的众生……岂是给我配的?”

“嗯……”

拾春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一时被他的气势吓到,弱弱点头。

“我知道公子来采药了。可是……公子为什么要偷看缀月公子?”

简直油盐不进!

耕烟切齿道,“我才没有看他,我是在看……”

他不由噤了声。

怎么就没忍住脱了口?

事到如今,不论承认在看谁,都让他觉得难以启齿。

他强行拦过话,不容置疑道,“我说了是在采药,哪有心思关注附近有没有什么人?倒是你……这几天你闷在云台小筑,连药也没喝了。我听说碧虚丹作用于经脉,恐对你有伤,正巧这几日种了点肉桂,这回给你加到药里,你也过来喝了吧。”

拾春联想起那些药材的怪味,一时也顾不上去找耕烟的漏洞了,脸一下子苦了起来。

“怎么着?不愿意了?”耕烟挑眉。

拾春连连摇头,公子在外面还挂念自己的安康,这一事实总归让他多了几分安心。

“我愿意的。耕烟公子,你要采什么样的竹叶,我帮你吧?”

耕烟一愣。本就不是真来采药,拾春问起,自己又该怎么安排?

思及此,不由叹气,默默给自己多加了一道活儿,便开始指挥拾春摘叶子。拾春难得出来活动,也挺开心,只是一时忘记等在一旁的烛树。

等到采满一兜子细长的青叶,耕烟才问起在身后趴成一坨打瞌睡的烛树。

拾春一五一十交代。耕烟听完,心里又多了几分底,想来滕修士对拾春还是有几分爱护。

于时缀月二人已到别处去了,看不见踪影。虽然没和公子说上话,但好歹远远望了一眼,拾春暂时满足,便跟在耕烟后头,到了药房。

撒下一兜子竹叶,耕烟便去舀水清洗,着手加工晾晒。拾春还看到屋外晾着的一架子虫干,许多种类先前都不曾见过,想来比较珍稀。再看外形,则多数是色彩斑驳、翅翼秀美的蝶类,比起药材,更像标本。

拾春好奇地问了几句。

耕烟刚把捣碎的肉桂加入药锅里,添水盖上盖子。听到拾春的话,朝门口瞥了一眼,便说道,“那是滕修士从外面的虫岛上带回来的。因为虫岛上常常会有新的物种,滕修士就会抓一些回来,仅有一份的就做成标本,其他的则放养在岛上的小虫谷里。”

耕烟拿着大蒲扇扇着火,似是有些遗憾,“比起做标本,我倒更想试试在岛上自己培育这些品种。可惜修士带回来的数量总是有限,他忙于探索各种宝地,在捉虫之事上总是懒怠。若是我也能出去看看……”他察觉到自己说了什么,怔愣片刻,圆道,“罢了,那种遍布珍稀物种的奇妙虫岛,也不是那么容易发现的。”

他的话里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失落。

耕烟公子其实很喜欢他所做的事吧。虽然他总是说云岛的规矩严,容不下干活儿慢的人,可他并不是因为害怕惩罚才专心致志吧。他总是嘴上说着不高兴,好像身不由己,但那更像一种别扭的保护色。像是害怕失望、害怕求不得,害怕被戳破心思,心里的那点柔软便无所遁形。

不止于他。

或许云岛上的人都有坚守的东西,都有着非深交则不能洞明的性情。

想缀月。缀月公子喜爱机杼,素手柔丝,织就多少美妙衣裳;他常爱人、常怜物,岛主因此放心把小动物交给他养。但若说这就是缀月公子,那也错了。公子执起剑来,好似亦可鱼跃于江湖、轩翥于长天,他将眉峰聚起,便由疏林挂月化作了山尖冷月。

想宜明。宜明地位不凡,却平而近人。他被赋予修士所渴望的一切资格……明明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索取、去炫耀、去高高在上,可是他不去做,便没有谁能看得出来。宜明不要锦衣高履、不要万目瞻仰、不要因循守旧,只凭一颗本心,要看看自己的真本事。

想虚庭。虚庭公子冷冷清清,偏爱关注些古怪事物,格外地不同于俗。他是那手持鸾尾、夜扫南云的闲客罢,真真苏世独立、与世无争,可是他不争,又恰恰无人能与之争了。都说恬然无思、澹然无虑的才像神仙,可是能守住这分澹泊,也不是常人心性所能担的。

拾春往日瞧着的大千世界,如今好似都成了冰山一角。可是揭开这薄薄的一层帷幕,就连拾春自己,也成了帷幕中人。

他明白,人人都是孤零零地活在世上。他们形单影只、彼此分离,但因为有一颗心在,所以并不脆弱。如果……如果从帷幕的虚影里能够抓住某一人的真身,那时候相遇才不是疏离的幻觉。

“如果能去的话,总有机会的。”拾春燃起了许多信心,“如果公子真的见到了,一定也要和我讲讲。”

耕烟神情古怪,不晓得小家伙想到或是想通了什么,怔怔发呆了那么久,冒出来这么一句。

“那也得见得到才行。”耕烟把扇子插到拾春手里,吩咐他,“你也来扇一会儿,煎好了就可以喝了。”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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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梅复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