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滕光第四·7

拾春在药房呆到天色微暗,才服了药,其间耕烟出了门,他就蹲在炉火旁与烛树说话。后来烛树也有些懒了。

约莫到了收工的时辰,拾春收拾了煎药工具和些许残渣,检查了一下屋子,觉得无碍了,便出门落了锁。

傍晚种下的作物还只有苗苗,拾春怕踩坏了,只好让烛树绕远一点儿的路。

不知不觉又经过临池月台。

笼罩着圆台的晴山色神树发出的淡淡柔光,让拾春看清白天所坐的位置。小台却是建在了云岛的边缘,一面对着三两荷花点缀的悠悠碧水,一面却隔着神树遥睨云岛外的苍茫混沌。若是谁贪玩爬上了神树,怕是稍不经意,就跌入万丈云崖之下、失落得无影无踪了。

这个时候,屋外本是无人的。

可是偏偏、神树的修枝横斜过的地方,幽幽的挂月衬着半酣微红的容颜,在夜色里增添一抹忧郁的柔光。

月下独酌的人,是拾春白日跟丢了身影的缀月公子。

拾春心里欢喜,可是感到一丝奇怪,又不敢贸然上前。直到缀月的醉眼瞥到拾春安静的身影,得到关注的狸奴才在缀月温柔的招手下奔向寂寞的月台。

双脚落到台边时,拾春偶然注意到,神树下低矮的圆台栏杆旁,还躺着一把未曾见过的伞。

若是公子也怕那“砌下落‘蓝’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何不把伞撑开呢?怕不是无人近旁,公子懒得伸手。

拾春窃然一笑,要低下身去捉那把伞,已经起身的缀月却先一步拉住他的袖子,把他转了个圈儿,打量了一遍。

“你什么时候出来了,我也没听说?这些天我可担心你。”

看到拾春完好无恙,缀月的面容又柔软了些,“身体可好了?岛主……可欺负你了?”

缀月公子还是那么好。

拾春一下忘了原本要做什么,乖乖地由公子摆弄,回答他的话,“我也不晓得什么时辰,只知道是白天。”他那时视物不清,没有办法。“岛主放我出来走一走,让烛树陪着我,我说想见公子,岛主就让我去竹林找您。我找到公子,您正和客人在一起,正巧那时遇到耕烟公子,我就帮他采药去了。先前耕烟公子在时,还说要去找您说这件事,您没遇着他吗?”

缀月听明白缘由,笑了笑,摇头道,“我那时忙,不在常去的地方。他找不到我,许是放弃了。”

拾春想想也是,耕烟公子是不愿做无用功的性子,今天遇不见人明天说也没差,何苦白白浪费功夫。

他又回答第二个问题,“我这些天身体恢复好多了,多亏公子您挂念。我现在除了偶尔看不清东西之外,没有什么大碍,也不会出现虚弱不能动或是到处疼痛的毛病。岛主么……对我也还好。他知道我能用法术,就允许我修习了。听说是公子您劝说岛主的?我心里觉得很感激,不知道要怎样谢谢公子。”

缀月摸摸拾春的头,看着他扬起的晶亮的眼睛,半是忧心半是欣慰,“你不必太放在心上,我也不过是说了几句好话罢了。终究是岛主在乎你,还肯帮你。”

那天听到滕修士说的“惩罚”,他就大概想到,修士只是找个由头把拾春收到屋子里看管,以免他再生事端。那时他多少松了一口气,只要拾春还在云岛上,而且不是被关在篮子里,那他的处境就没有那么糟糕。至少,滕修士还愿意留下他不是吗?

他也曾旁敲侧击,试探滕修士的态度。

可是滕修士笑得意味深长,只是问他拾春受伤那日发生了什么,并未深究他的隐瞒,也不似对拾春生气。知道拾春有可能修炼功法时,修士似乎有了什么决断一样,也不怪他能斗胆进言。

奇怪的是,滕修士后来说的那些话。

修士说,拾春犯的只是无伤大雅的错误,可是就算这样,你们也不愿告诉我,若是有朝一日,你们联合起来背弃了云岛,我岂不是也被蒙在鼓里?

彼时的他惊惶而忙乱,甚至无心深思修士神情中的深意——分明是揶揄而纵容。他只怕百口莫辩,便指天为誓,断言不会背叛云岛。

可修士怎样呢?

修士说的是:那你们还担心什么?

他那时仍不明白修士的话。

可是事后想来,渐渐有了些大胆的预感。

那句话是一个暗示,它揭露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因果关系:

因为你们不会背叛,所以不必担心。

因为我知道你们的心意,所以我能够忍耐你们不经意的过失。

我有纵容的本钱,而你们有被纵容的资格——

所以,不必亦步亦趋、惶恐不安。

可这仍旧只是天马行空、匪夷所思的设想和无端的解读。

缀月不敢妄自定论,但也明白,岛主并无伤害拾春的打算。

唯一挂心不下的,是那孩子的性子。拾春脆弱敏感,若是孤身无人陪伴,会不会想不开,又自轻自贱。

如今看到拾春安好,他才真的放下心来。

太好了。

他们所有人都好好地留下了。

···

月亮从树梢坠下。

渐渐有萤火从神树的叶片下钻出,向四面八方流逸,把这点微光带去了岛上的角落。

两个人抬起头,看到萤火飞过的地方陆陆续续地开着花。云岛上本没有那么多花树的,不知是谁特意栽下了,又在花树间铺上石子小径,打造出这样一片景致。

缀月痴痴望了一会儿,抛下莲花盏,便拉着拾春的手手,邀他走下月台,一同散步。

拾春不忘弯腰拾起缀月落下的伞。

再抬头时,一路星花如天河,竟迷了眼睛。

他们难得徜徉在夜晚的云岛上。于缀月而言,倒不是因宵禁,只是少了些闲情。

岛主行踪不定,虚庭恬淡疏离,耕烟与他虽亲近些,到底是傲气性子,不肯温存交心。可是回过头来,想他孤苦一身,前尘未了,纵有万般心事,又如何与人说呢?

这岛上云气飘逸,到底也散不尽忧愁。

他幽幽喟叹,像是累了。

拾春当他是喝酒喝得困顿,不堪行路。巧的是,他怀抱着公子的伞走了一路,也被这沉甸甸的份量压重了步子。

他回头看烛树。烛树盘在不远处的树上,懒得爬来爬去,又闭着一只眼睛,好似一半儿身子睡过去了。

拾春便打了个手势,无声地说:快回去吧。

烛树没搭理他。

拾春无奈垂肩。

因着手不稳,把伞掉到了地上。他弯腰再去拾,无意间却看到底下的一处暗环。

他正想摸上去,被缀月按住了手。

“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拾春愣了愣。

过了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公子说的是云台小筑。

那实在不算是个可以“回去”的居所。

他更喜欢竹屋。

可是小筑里也有宜明。

“好。”

···

缀月最终停在了云台小筑的台阶之下,因为他来送,烛树便回了虫谷。

岛主还没回来,屋里只透着一点昏黄不灭的光。

拾春依依不舍地告别缀月,踏上台阶。走到门口时,犹回头望了一眼。

缀月目送他的眼光有几分平静的哀愁。

那眼光,好像不独独照着他。

他恍然觉得,萦绕在缀月公子周身的那种落寞感,既不是朦胧寂月晴山树影下氤氲的光色,也不是花梦微醺风气骀荡时依偎的轻云。

但那是什么?

拾春说不清楚。

当他踏入屋内,再次回身,那目光就消失了。

留下的只有独自一人的、愈行愈远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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