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大吉大利喜相娱

启封品陈酿,

闭户张新红。

振衣频来往,

风物一时同。

立春之后迎来除夕,伯爵府里早已筹备就绪,一大早,梁潼就召集三位少爷前往“无涯斋”。

无涯斋北据园中叠石舒云峰,南出一泓清泉浣月池。“凭山临水,正当思造化之虚无;仰昔俯己,怎寄付尘埃之生涯。”

梁潼凝视着父亲的手迹,真正的恢弘大气,幽微专精。父亲曾是先帝的侍读,文名盛于朝野,可是终其一生,他鲜少开怀。直至今日,梁潼才懂了父亲的神情,那些朝服加身离开家门,觥筹交错把酒言欢,家族议事端坐主位,夫妻同行人前显贵的日子,记忆里几乎所有的时候,父亲的神情都是那样克制而疏离。

从小到大,梁潼以为自己不懂父亲,父亲从不对唯一的儿子提出要求,从不训诫,从不奖励,从不主动陪伴,甚至自己一无所长一无是处,父亲也从不失望。

父亲不爱自己。

这一度让梁潼很难过。

时至今日,在父亲早已长眠的除夕,在瑟瑟的冷风中,在处处的笑语里,在父亲“造化之虚无,尘埃之生涯”的笔迹前,梁潼忽然福至心灵,他懂得了父亲。

父亲的神情是厌恶,或者说,是厌倦,周遭的一切一切,不过是丑陋,或者说,是无趣的枷锁,拖拽着他,拘禁着他,让他痛恨,或者说,烦闷。

挣脱吗?决裂吗?他没有。只是日复一日困在这些负担里,沉重而沉默地走下去。

相较于一生得不到父亲的爱,梁潼宁愿他能快乐。

梁潼想起去年不惊道长救了女儿之后,他去暮云观拜谢,花溪涧远在弇侈山深处,他和阿顺在山口下了马车,进山转了一个时辰也没找到,到后面连来时的路也辨不出了,彻底迷失了方向。

当时他深深纳罕,阿顺自小就记路精准,多陌生的地方即便走不通,大不了退回来再寻他路,自己喜爱峰峦丽景,阿顺陪着他丈量的山水不知凡几,还从未有过此种困境。就在他刚想喊阿顺坐过来歇息一下的时候,一抬头却瞧见不惊道长从斜前方的谷口开阔处转了出来。

他和阿顺都是高个子,不惊道长还要更高些,很瘦,年龄看不大出来,仍旧穿着白袍子,眉目疏淡,整个人有一种天然的风雅潇洒。

他赶上前深施一礼说明来意,不惊道长还礼道:“爵爷客气了,令郎笛声哀痛,我正值路过,实不忍闻。”

他略一迟疑:“不知小女……”

道长揺头。

虽说早有准备,他还是呆立当场。

阿顺奉上厚礼,道长谢过之后,引着二人行至暮云观,穿过小巧简素的观宇,从后门出来,就置身花溪涧中了。

这是一处山坳,四面群山环绕,绿意盎然,远不是外面天寒地冻的模样,小溪清澈迂回,琅琅作击荡声,远处一座石桥,桥边野花簇簇,桥上氤氲着些许雾气,踱至桥下一看,竟是一方天然的温泉。

梁潼想,父亲那样清俊的人物,不应该被盛名所累,而是应该生活在那温泉水旁,花溪坞里,与不惊道长那样的仙人作伴,而不是睁眼一家子老小,闭眼一堆子麻烦。

梁潼推开书房螺钿镶嵌的雕花门,一个人坐在书案后面,难道自己真的老了,怎么频频想起以前的事?那些没有珍惜的时光不经意间溜走了,带走了最想珍惜的人。

“父亲。”

梁潼抬头,三个儿子风神俊朗地站在面前。

有一瞬间,他都恍惚了,他刚刚让阿顺布置好正在温书的假象,转头与沈著上马去接沈荷,沈荷的姑妈嫁到邻郡,非要侄女过去小住,沈荷也是,一去那么多天,今天非把她抢回来不可!官道上不便纵马,他心里正想着要不要走偏径,绕是绕了点儿,但能快一些到,结果迎面撞上父亲的马车……

那么清晰的昨日,转瞬间天地翻覆。

梁恒和梁憬走上前,从袖袋里拿出朝廷颁下的春赏,说是孝敬父亲大人的,恭恭敬敬放在桌案上。梁恢呈上学馆里夫子的考校评语,梁潼双手接过,展开一看,星槎先生极清隽的一笔字写道:“颖悟非常,且兼谦勤,尊师重道,不辞辛劳,冀以时日,必非凡俗!”梁恢在旁瞥见,暗自哼了一声,却见梁潼把纸张小心折好,揣进了自己怀里。

梁潼看着儿子们,心里积攒多时的从小到大的委屈和不甘忽然都远去了,飞落在花溪涧如画的景色中,飘散在儿子们异常英挺的眉目里。

自己还是被眷顾了,还是有福气的,他大手一挥:“走,开祠堂,祭祖!”

儿子们这样好,让祖宗也高兴高兴!

父子四人沿着浣月池向祠堂走去,远远地看到众人已经齐聚在堂前。梁潼看到仆役丫鬟们都穿着新衣,恭敬地望着自己,忽然转身看向梁恢,这才注意到梁恢穿着崭新的八宝纹月缎夹棉袍,系着同色簇新的绣边儿发带,挺拔精致,眉目如画,不由得颔首,再看向蔡氏的目光也点染了柔情。他哪知道,这是梁愫又去了趟霓香阁学到的新款式。此刻,那个瘦弱的女孩儿正俏生生地站在人群中,个子见长了不少,只是尖尖的小脸儿上仍然少有血色,望向父兄的大眼睛里汪着赤诚的笑,在毛绒绒的兜帽披风里,看着既像年画里的仙童踩着云,又像雪地上的兔子成了精。

祠堂大开,鸣鼓击磬,三揖四拜,分班序列。

梁潼主祭,恭诵“琴瑟在御,钟鼓在悬。惟我祖考,绥我思成。爰酿秬黍,苾苾芬芬。降以灌地,求神于阴。恍乎来临,以尉我心”云云。

郭洪执事,重申“意必秉本之诚,恪遵追远之意”云云。

蔡氏领众上香酹酒,跪拜祖宗及沈氏。

蔡氏在沈氏牌位前一个头磕下去,眼前是自己卧房里“沈荷”最爱的装饰——螺钿,是门外“沈荷”寓意的荷花照壁,是“沈荷”说四季都要有景观的“梅兰竹菊”四个院落,是那个蒙骗自己不去管不去想就不存在的孩子的眼睛,是忽近忽远至亲至疏的丈夫梁潼……

蔡氏悲从中来,再抬头已是泪光盈然。为了命不长久的女儿,为了再优秀也不能袭爵的儿子,为了娘家人羡慕地说“你看爵爷既不纳妾又无外室,对你专一至此”,为了困守中馈那么能干的自己……

梁潼无意间撞见蔡氏眼中的闪烁,惊讶之余内心十分触动,只道她是个精明得体的妻子,没想到却贤惠至此,想起她为自己诞下一双儿女,全副精力用在照料家事,不觉心中感激。

祭礼庄重繁复,终于在郭执事洪亮的“庶圣祖神宗,百代不泯,孝子慈孙,万代如见”声中结束。

家宴在午后开始,先是各色精美茶点开味,接着飞陆山海各种珍馐佳馔流水样摆上来,屠苏酒、柏叶酒满满斟上,能脱开岗的都入了席,脱不开的三倍封红,爵爷和夫人坐在上首,接受众人的拜祝,散钱、荷包、小玩意儿,撒花一样撒下去,仆从们辛苦了一年,今夜得了厚赏,吃着酒,沸反盈天地玩着小游戏,反而比主桌还要热闹。

千环拽着小牧,千珉揽着知节,顺着一路的红灯笼往抱厦那边打牌去了,走着走着千珉回头喊:“小敏,抱一坛酒来啊!”

小敏马上接道:“没喝呢就说上胡话了?抱一缸腌菜给你要不要?”

千环扬声说:“这样吧小敏,你作庄家,我们谁赢了都给你抽成!”

小敏搓搓手说:“看你讲得多外道,都是一家子人。”

知节作了个揖说:“小敏姐姐,你一块儿来,帮我看着牌,我这么老实,别让他们欺负了去。”

“这我可忍不了,等着!”小敏转身取了一坛酒,双手抱着“噔噔噔”地追上去了。

小牧等着她走近,把酒坛子接过来单手拎着,一行人说说笑笑地打牌去了。

梁潼从怀里摸出一支浮翠鎏金菱花发簪,亲手为蔡氏簪上。

席边四面角灯高照,发间片片碎玉一点点映亮了蔡氏的脸庞,她缓缓转头看向丈夫。

丈夫一直是自己喜欢的样子,可能是因为无甚心机,直到今天梁潼看起来还是干干净净的模样,更别提那种文武兼修的挺拔俊朗。憬儿的五官更像自己,虽说是男孩子,但从小就漂亮。梁恒随父亲,复刻一般,十分英俊。但平心而论,长得最好的,是梁恢,那是一种不似凡俗的精致,不需要与任何人相对比。

梁潼托起蔡氏的手臂,看了眼从桌主位上的郭洪,郭洪马上站起,拎着手边的包裹走过来,躬身道:“少爷们,小姐,这是爵爷和夫人备好的压岁钱,祝新的一年平安顺遂,吉祥康泰!”说完给每人发了一个沉甸甸的锦囊,四人纷纷起身致谢拜年。

梁愫坐下打开一看,都是小巧的银稞子,待要细看上面的字,只听父亲说:“我与你们的母亲在园子里走走,除夕之夜,都不必拘着,总要欢心畅快才好,只是勿要醉饮。”四人再度起身恭送。

家长不在席上,四人坐姿都与之前不同,梁愫放下锦囊,从袖袋里掏出四个荷包,从大哥开始一人发了一个,回到座位上双手合十眉开眼笑地说:“祝哥哥们升官发财,美梦成真!”然后率先把自己的佩戴上。

荷包都是丝质如意祥云纹样,只是图案有异,分别绣着朱砂梅、蝴蝶兰、瑞云菊和凤尾竹。梁恢接过后直接系在腰间,梁憬垂目端详着,见那朵朵兰花绣得十分别致,花瓣上深深浅浅的紫色之间竟看不出过渡的痕迹,叶片的脉落细细的却很清晰。

梁恒把荷包握在手心里,看着梁愫笑了:“谢谢蓁蓁,大哥很喜欢。我们都升官发财,你呢?你有什么愿望?”

梁愫一直喜欢大哥的笑容,那样干净清澈,只是看着都有被照耀的感觉。三位哥哥都看着她,梁愫亮晶晶的大眼睛一一扫过他们的脸,认真且虔诚地说:

“我想我们一家人永远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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