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朝会上,李迟宣布了两件事:一是进姚远为镇国侯,不日举行承袭仪式;二是命秦山每日下朝后去崇政殿,共商国事。
奉天殿内一片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在心里打鼓。这些城府深深的老狐狸们惯会以己度人,他们惊疑不定地看着那稚气未退的小皇帝,不敢相信方才的话是他亲口说的。
这不就是制衡之术吗?——提拔一名武将的同时,又拔高了一名文臣的地位,这样才能使他们相互牵制、互为掣肘,可以避免一家独大、权势滔天。
这是他们第一次在李迟身上看见帝王的影子,尽管李迟本人并不是这样想的。
李迟让姚远承袭侯爵是因为那是他该得的东西,让秦山每日去崇政殿是想和他好好学习如何治国。他现在还没有懂得什么是制衡、什么是帝王之术,只是歪打正着地做了一件看似老谋深算的事。
下朝后,兵部尚书王钰和户部尚书沈清一道出了奉天殿,二人余光见姚远尚在远处,才开始交谈。
王钰虚虚地擦了擦额角的薄汗,低声道:“之前竟然看走了眼,惭愧。”
他语焉不详,但沈清却听懂了他的意思,轻声应道:“毕竟流着先帝的铁血啊。”
王钰肥硕的身躯被厚重的朝服包裹,看着像个圆墩墩的灯笼,他说:“年前增配军饷一事,多亏沈大人费心了。”
“王大人言重了,都是分内之事,”沈清摆摆手,话音一转,“粮仓一空,又有水患,若是今年不是丰收年,只怕是要闹饥荒的。”
二人心事重重地下了朝,各自回府。
......
崇政殿内,香雾缭绕,李迟端坐于书案前,秦山立于对面。
李迟放下手中的折子,问秦山:“这是江南提督郁风递上来的,江南水患一事,朕以为应当安置难民、筑堤引流,同时开仓放粮,不知秦阁老有何高见?”
秦山先行一礼,然后抚须答道:“可粮仓已空。”
李迟想了想,再问:“那加拨赈灾银呢?”
秦山面色沉重:“赈灾银当然是必要的,但没有粮便断然行不通。武帝年间曾经有过一次饥荒,那时候粮食能买人命,但银子却不能。”
李迟陷入沉默,他想不到更多的办法,一种深深的无力和恐慌漫上心头。秦山见他不语,于是继续说道:“陛下可知金岩关?”
李迟眼前一亮:“对啊,还有金岩关,因需常年抵御外敌,守成不易,武帝体恤,所以特批金岩城免于赋税——可以先调金岩城的粮食!等秋收后再加倍归还。”
秦山欣慰地点点头,再行一礼:“陛下圣明。”
......
秦山走后,李迟又将姚远召进崇政殿。
由于留在京城,所以姚远不再身着厚重的甲胄,而是换上了武官朝服,绛红宽大的袍袖衬得他更加威武。
李迟看着姚远,呆愣了一瞬,才道:“姚卿果真是丰神俊朗。”
姚远不明所以,但宠辱不惊地答道:“圣上过誉了,不知召臣入宫是有何事?”
李迟这才想起来他把人喊进来是干嘛的,为自己的走神而感到羞愧,忙道:“咳,是商议承袭仪式——近来江南水患需要户部拨赈灾银,之前北疆战事也是一笔不小的支出,恐怕......”
见李迟面露难色,姚远会意,他淡声道:“无妨,仪式本就是走过场,一切从简即可。”
但李迟却自言自语似的低声道:“可是,我本来是想让你风风光光地袭爵啊。”
年幼的皇帝觉得有些难过,他才刚登基一年,就接连遭遇北疆告急和江南水患,粮仓也掏空了、钱库也快掏空了,现如今,连给姚远的仪式都要缩减规模。
“陛下好意,臣心领了,”姚远道,“但百姓的安危就是南平国的安危,应当永远被放在首位,其他的都没有那么重要。”
李迟点点头,姚远总是能在很多事上给予他引导,他开始明白父皇曾说的话没错——姚家父子,文能安天下、武能定乾坤。
姚远跟在李迟身后不远处,陪他在御花园中散步。
走到杏花树下时,李迟突然顿住脚步,指着它抬头望向姚远,声音里满是兴奋,被龙袍束缚住的少年心性显露出来:“将军你看!就是这棵杏花!”
姚远抬头望向光秃秃的枝桠,意识到可能人家就在花期前开了那么独一朵,就被李迟摘下来送到北疆了。
可怜。
他在心里默默想到。
姚远低头看向李迟那双闪着微光的乌黑眸子,突然觉得,若是能保住这份善良和纯真,或许会为南平国带来不一样的盛世太平。
像武帝那样威严神武的帝王自古便有,往往能创下开天辟地一般的不世功业。而以仁政德泽天下的帝王也有,他李迟又如何当不得了?
只是这条仁政之路还需要旁人悉心辅佐,以免被其他人带偏了方向。
......
定安二年,姚远祭祖、受册,成为新继位的镇国侯。
同时,金岩城全力支持向江南调配赈灾粮,用以安置江南水患的灾民。工部尚书吴用亲下江南,负责筑堤相关事宜,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然而就在此时,那批赈灾粮却出了问题。
“侯爷!不好了——”赵梓明轻功了得,却头一次脚步不稳,险些摔了个狗啃泥。
姚远眉头一皱,说:“慌什么?天塌了也犯不着吃屎。”
赵梓明顾不上和他拌嘴,抬起来的脸上满是惊慌无措,他声音都是颤抖的:“侯爷......赈灾,赈灾粮里掺了霉!灾民死了一大批,尸体来不及收拾,又被污水给泡出了瘟疫,江南已是尸横遍野了!!!”
“什么?!”姚远拍案而起,“水患、饥荒、瘟疫,任何一个都很麻烦,居然还三者撞到一起......快,随我入宫!”
与此同时,崇政殿内,李迟坐于堂上,下方立着秦山和沈清二人。
李迟十分头疼地没有发话,只沉默地听着秦山和沈清吵架。
“沈大人为何不上交户部账本,让我们好好看看为何粮仓这么容易就空了?”秦山拂袖,面色沉郁,他须发灰白,但却说话掷地有声,“难不成是有什么不可言说之账?”
“一派胡言!”沈清面目赤红,“要查账随便查去!倒是秦阁老你没说自己为何要谏言调动金岩城的粮,你又是何居心?”
“我的衷心天地可鉴,若不是你户部的粮仓空了,又何至于调动金岩城?”秦山反驳道,“沈大人与其在这里攀咬于我,不如说说户部有何高见吧。”
“谁不是忠心可鉴?我......”沈清还欲再说,却被李迟出声打断了:“够了,安静一会儿。”
李迟被他们吵得一个头两个大,感觉崇政殿焚的香都成了浓厚的烟雾,让人喘不过气来,就在他准备唤人来灭香的时候,外头太监来报,说镇国侯求见。
李迟眼睛一亮,眼前的阴霾终于散去了很多,忙道:“快请侯爷进来。”
姚远大步入殿,看也不看秦山和沈清两人,他行礼后说:“工部吴大人尚在江南,生死不知,此外还应谨防流民叛乱,臣愿为钦差,亲下江南调查赈灾粮霉烂一事,还望陛下应允。”
“不妥,”秦山率先出声,“侯爷也知晓此时容易发生叛乱,若是有反民趁机混入京城、对圣上不利又该怎么办?此时侯爷还是应该驻守京师为好。”
“非也,”姚远看向秦山,“我会留下心腹用于保全京城,定然不会出事。”
“侯爷自然是言出必行了,想必这么说自然是不会更改决定,”沈清也开口道,“只是不知侯爷打算如何赈灾呢?”
“自然是走一路、杀一路了,粮食是经由谁手出的问题,谁就该杀。”姚远冰冷的眸子看向沈清,冻得后者一激灵,“至于流民安置之策,我会在实地考察后酌情拟定,随时呈报。”
“如此甚好!”李迟赶紧出声打断还欲再说的沈清,拍板同意了姚远的谏言。
......
“姚卿,保重。”
李迟在京郊送别南下的姚远一行,却和初登基时送姚远北上时不同,他没有再诉说自己内心的惶恐,不再直言希望姚远能早些回来。
姚远并没有穿钦差官服,而是换上了轻甲,也带上了他的银枪,身后跟着的是十几名亲卫,剩下的亲兵留在镇国侯府,由赵梓明随时调动,以防不测。
“陛下,臣此去江南,凶险程度远不及北疆战场,勿念。”姚远说罢便提枪上马,带着亲卫们远去,背影消失在被马蹄扬起的沙尘里。
李迟兀自看了一会儿,又低头踩了踩脚下的土地——当年姚远用玄冥军精锐封锁京城时,据说在这京郊堆满了尸体,烧了整整三天才化为灰烬。他当时被护在宫中,不曾踏出一步,也没有沾过一滴血。而今站在这里,看着已经长出半人高的草野,也难以窥见当年的景象。
他深知自己做不了杀伐决断的皇帝,但起码不能再像当时一样软弱可欺、任人宰割。当年若是没有姚远千里南下赴京,只怕他早已成了京城动荡中的一缕残魂,如今坟头上也该长出这么高的草了。
李迟回了崇政殿,独自一人翻看过去武帝年间的奏折——这是他特意命内阁帮他整理出来的,他要好好研究一下他的父皇当年是如何治国的。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他勉强看完了数十本,桌案上的香烛也燃尽了,他揉了揉酸胀的眼睛,看到外面金红色的晚霞,问旁边的太监:“什么时辰了?”
太监答道:“回陛下,酉时三刻了。”
李迟点点头:“到时间了,去演练场吧。”
自从镇国侯姚远南下后,李迟就跟换了个人似的,每日要读一个时辰的案卷、练一个时辰的武功。而他的武学师傅,正是武学之上高深莫测的赵梓明。
但问赵梓明为何不参军,他便说:“沙场那是吃人的地方,我会武不代表会打仗,懂武却不懂武略,能得侯爷青眼已经是十分荣幸了。”
李迟看着早已在演练场候着的赵梓明,勉强压住嗓音里未褪的稚气,朗声道:“赵师傅,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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