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和奶奶告别吧。”
江怜年跟着姜峰绕木棺三圈,赵秀云的肤色已转为暗紫色,脸颊慢慢凹陷。
昨晚,捕蛙的男人终于露面,江怜年认出他,多年前倚着门框打趣他穿裙子不像男孩的那个男人钱柏行。
钱柏行的脖子前倾,即便背挺得直,也并不挺拔。
“我没想到啊,秀云姨把家门牌号都说得清清楚楚。我不知道她这么糊涂了,我给我爸打过电话,他说没事的!要是我早知道,早知道我就该把她送到家门口的。”
说着他的眼球突出,紧盯着遗像,眼球转动时露出激动的红血丝:“我爸带着田生叔去捕的黄鳝,野黄鳝大补呢,卖的价钱也高!田生叔只要几条,其他都给我爸,是我爸不肯走没说这事,哪能怪我呢?!”
两个姑婆冲上来挠他的脸,将人赶走,跪坐在堂前:“大姐啊,你死得冤啊!这群狼心狗肺的自私自利,都要了你的命!我们这群姐妹兄弟里,就你有良心,你让老娘大把年纪怎么过啊……”
江怜年呼吸不畅,垂着眼走出灵堂。
夜色浓重,乡村的阴夜怖人,走出院子,东面一盏路灯苟延残喘,右面通向田野,走进几步,伸手不见五指。
那里有什么,赵秀云为什么偏偏走了这条道,有光的地方她不肯走,宁肯到无人的野地里去?
该回家时不肯回,该清醒时不清醒。
不该翻阅的护栏她硬要翻过,不该爬过的滩涂她手脚并用地爬。
监控中赵秀云攀过围栏,在烂泥地摔了一跤又一跤,最后站不起来匍匐着前进。
江怜年几乎想尖叫,不要爬了!不要走了!那是下去了再也上不来的深渊,那是必死无疑没有回头路的绝境。
到底为什么,没人追着要害她,没有她思念的人在彼岸。
一辆摩托车飞速驶过,发动机的轰鸣与迎面的风声遮掩了落水的挣扎。
一切期望都是徒劳,再没有人路过,无人救她。
就如她的死亡一般,只惊起了片刻的波涛,最终回归平静。
江怜年的眼前是黑暗,低头看不清手脚,他越走越慢,最后停滞。
他浑身颤栗,恐惧压过了愤怒。太黑了,什么都看不见,他连几十米都走不出。
江怜年转身,蒋修站在几步之外,很温和地说:“外面太黑了,先进屋吧。”
江怜年往回走,一道影子从身前拉出。
余洪站在田间,高举着手电,向他招手,压着声做口型,“不黑了,别怕。”
……
第三日午时后,一只鸭子被折断脖颈丢弃在河水里,在赵秀云挣扎后去世时的位置。
“这是替身,这么一来,大姐的魂灵就会安息了。”
“小姑婆。”江怜年退开一步让出位置。
小姑婆的眼里淌下泪来,手指着远方一棵石榴树,“以前我们年纪还小,就住在那棵树后面,这还是片芦苇荡。割了稻草我不肯走路,大姐就背着我回家。”
她抽泣一声,竭力说下去:“她走错路了,得走另一条小路才对。这些年到处修路,铺了那么多新路,那么宽那么广,怎么还能叫人迷路了呢……”
赵秀云迷路了,她想回家。
江怜年猛然回神,抓住脑海中电光石火的画面。
监控里被路灯照得明亮的河面,宛如一条不算宽广的水泥路。
像赵秀云站在院门前等待看过无数次的那条路。
散席了,唢呐声好似还在耳边回荡,有哭声也有不知事的孩童笑闹声。
燃烧的香灰和纸钱,翻飞的灵幡,倒下的花圈。
在近乎昏迷的一场睡眠后消失不见。
江怜年在家待了整整一个暑假,姜峰和江椿已恢复正常工作,所有人都被推着向前走。
墙上的挂历自赵秀云走后,姜田生便再没撕过,江怜年愣愣看了一会,一张张揭下。
今天是假期的最后一天。
“你怪我吗?”姜田生倒了碗白酒,“明天你就要走了,以后就真的只剩我一个人。”
江怜年捧着碗,既没点头也没摇头,“爷爷,放假了我会回来的。”
以往沉默的老头话突然变得多起来,絮絮叨叨说赵秀云生前的事,“她这么精明强干的一个人怎么就糊涂了呢?”
塞下一大口饭,没办法再说话了,食物在齿间细细磨碎,带来熟悉的安全感。
饭后,江怜年自己捏了锅巴饭团,总觉得不够圆,板着脸拧着眉较劲,这块不圆再加点。
捏面团似的加上去,江怜年看着瓦亮的锅底,掂了掂圆滚滚的饭团,终于扯出个笑来。
搬了竹椅,坐在堂屋前,能看到院子里外。
江怜年两手捧着饭团,低着头啃着吃,一口一口吃完了。吃得太撑,几乎顶在嗓子眼,走不动路,米衣粘在手指缝里,他用手一点点掰消磨时间。
“怎么不去洗手,黏在手上不难受么。”
余洪取了毛巾打湿,抓着江怜年的手指一根根擦。
对比起来才发现,余洪的指节比江怜年的粗了两圈,显得极为有力。
擦得有些重了,一片的红印,余洪抓着他揉手,“力气大了怎么不说,瞧这红的。”
“又不痛,这毛巾用太久了有点扎。你怎么今天回来了?”
见江怜年眯着眼,余洪站起身给他挡光,“明天就开学了,还差什么东西吗,我给你买了新的文具,你不是说过吗,不同的笔手感不一样,写字有新鲜感。全都是不一样的款,每天换十支都不带重样的。”
为了方便说话,余洪弯下腰,声音显得更低了。江怜年把脸贴到他的腹部,缓缓“嗯”一声。
“不想上学就请假吧,我听爷爷说你这几天又有点咳嗽,有没有其他哪里不舒服?
江怜年不着痕迹地快速抚了下胸口,或许是情绪不好,他总觉得乏力疲惫。夜晚常常惊醒,端坐着才能平顺呼吸,天大亮时又时常以为是梦。
他后知后觉地睹物思人,背着人在夜里泪流满面。
或许换了环境他就会好一些了。
短暂地。
忘记赵秀云。
强烈的负罪感使心跳错拍,熬夜后偶尔的早搏是正常的。忽略那股不知由来的不详预感,江怜年不露声色,“有点上火了,喉咙干,其他没事。”
“真没事?”
江怜年懒得和他争辩,昏昏欲睡。
余洪无法,抱着人上楼睡午觉。
攒了一个月的消息没回,江怜年上线简单回复:没生病,明天上学见。
“东西理好了吗,明天早上爸爸送你好吗?”
姜峰鬓边多了几根白发,模样仍旧英俊,刚毅的五官使他瘦了也不显疲态。
“明天我和刘潼约好了在小区门口吃早饭,你不用送我啦,我自己能早起的。”
姜峰笑笑,“儿子大了不由爹啊。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先听哪个?”
“好消息吧?”
“你爹全款拿下一套江景别墅,月末我们就搬进去。”
还真是个大消息,不过也不算惊讶。姜峰生意基本稳定了,几年前就添置了几套房产,只是江怜年说家里小比较温馨才没搬走。
姜峰是个愿意向前看的人,新的环境新的起点,他不希望江怜年困在原地,他要接着他到新生活里去。
“那坏消息呢。”
“坏消息就是别墅住得远,自由的男高中生早晚都得他爹被接送,毫无乐趣可言了。珍惜自己最后上下学的时光吧。”
现在住的小区虽然离学校近,隔音却差,楼下路人踢个石子的声儿一清二楚。换个住处对江怜年学习、休息都有好处。
“好——吧——”江怜年拖长音调,已经倒在床上耷拉着眼皮。
姜峰给他盖上被子,没好气地揪了把他的脸,“多吃点,脸上都没肉了。”
江怜年没回答,呼吸绵长。
第二日一早,关掉震动的闹钟,江怜年艰难地撑起身,缓过眼前的黑雾。
低体位性低血压,也很正常。江怜年身体情况差时常发生,或许是没能休息好,今晚早点睡吧。
换了新的牙膏,江怜年不太习惯,咳嗽着吐出了许多白色泡沫,写张纸条告诉姜峰买条新的牙膏。
走在路上,一切都寻常。
常吃的包子店老板和他打招呼,“今天开学了,好久不见啊!”
江怜年扬起笑,“明天再来吃包子。”
继续向前走,是双胞胎常窜出的路口,江怜年站着等了一会儿,没见着人,继续前进。
八月即便是清晨,阳光也十分刺眼,江怜年有些后悔没听蒋修的,撑把伞出门,眼前被晃得阵阵发白,背后浮了层汗,有些冷。
胸口又开始疼,渐渐喘不上气,气管收紧,下半张脸和鼻子变得沉重,酸而发麻。
江怜年试图抵御这股疼痛,歪斜着走到公交站台,坐下弯着腰摸向肋间。
他能感受到,一呼一吸间的心脏的抽动。耳膜也开始刺痛,声音逐渐远去,有人向他走来蹲下身询问他。
好想咳嗽,喘不过气了。竭尽全力试图起身,却只抬动了指尖,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在视线消散的最后一刻,江怜年想起姜峰站在院子门前,背过身抹泪的场景。那时他也听不到一丝声响,也看不清姜峰的脸。
宝宝……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0章 第 50 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