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陷在黑暗里多久,李如故再缓过神智时,耳边已有了细细碎碎的动静,清脆碰撞声正微微响动。
强睁着力气睁开眼时,李如故发现床侧正坐着一人。
那人端坐在床边,长发柔婉垂落,背影纤细,仿佛一片单薄瘦弱的纸人。月光在她的眼角眉梢缓缓流动,却又丰盈了她的神魂一般,为她点上宁静而悠长的蕴气。
发现他转醒,一袭蓝衣的姑娘停下用汤匙轻轻搅动汤药的动作,探身来摸他的额头,声音在迷蒙夜色中莫名空灵。
“醒来了?可好些了吗?”
郑之之在他昏过去间已为他稍稍擦了擦脸,将那些斑驳血迹拭去,又趁李如故正是缓神怔愣,捧来手中安神药,“喝吧,离离也被梦魇住过好长一段时间,这药喝了,今夜或许就不会做梦。”
她的态度太理所当然,以至于稍不注意就能让人恍惚遗忘不合理的地方,乖顺按着她的话语,接过那碗郑之之口中所说的安神药喝下。
“你……”
李如故望她弧度美丽的面容,模糊想问,入睡前自己已反锁了房门,你是怎样进来的。
又十分茫然,不能确定,自己究竟被梦魇住了多久,身子骨这样倦乏,连一丝力气都聚不起来。
到了最后,看清姑娘放在柜上沾着血迹的手帕,千言万语都已被压了下去,只说一声。
“谢谢。”
李如故心中感激,接过药碗,闻着清苦药味,唇角泛起不知是否是自嘲的苦笑。
“有劳之之姑娘费心。”
他在白日承郑之之一声道谢,到了晚间,倒是被尽数还回去了。
修长五指端起药碗,李如故将其一饮而尽。
郑之之对自己手下汤药如何难以入口心知肚明,早已备了饴糖在一旁,等待对方向自己伸手讨要。
却看李如故面色不改,只是饮尽后垂眸眉心微蹙,一瞬又恢复正常了。
她的眉目舒开一点不可察觉的疑惑,“不苦吗?”
有幸喝过这药的人都逃不了一顿大呼小叫、痛哭流涕、诚挚忏悔、洗心革面。
许千秋曾经不幸病倒过一回,为逃避这样的苦药,不知向她求饶撒娇多少次,最后因为实在闹人,烦不甚烦,被铁石心肠的某位师兄按着灌了下去。
李如故竟这样轻易地灌下去了?
郑医师开始忧心:若是李如故味觉出了些问题,自己的半吊子医术有把握能治好么?
面前的白衣少年显然不知晓这段九陵门密辛,见她求问,只微微笑着,温和摇头。
“之之姑娘一番好意,我已受之有愧,再挑三拣四,实在太过分了。”
“今日之事……实在麻烦你了。”
还有挑三拣四的余地,那就还是觉得苦。
郑之之忽略这人总是过多的谢意,对李如故的味觉放下半颗心。
她点点头示意自己已经知晓,堪称冷酷无情收了手边饴糖,端过药碗起身就走。
既然李如故不需要,那就留给以后某些更难哄的人,也不算浪费。
至于李如故这番话,郑之之也不大认同。
其实不麻烦。毕竟哄着让人喝这难以下咽的药才是最令人头疼的一环,特别是自己好声哄着,病人也不肯喝,委实让郑之之感到匪夷所思,又伤透脑筋。
李如故倒也算是她这两年投身医术遇见过最乖的病人。
只见她步子迈得不大,迈步频率也不急不缓,只是十分奇异,只在一眨眼间便到了房门处,叫人以为自己花了眼睛。
温润声音在郑之之即将踏出门的那一刻叫住了她,“之之姑娘。”
郑之之转过头,静静看向床榻上半撑身子的少年。
月光淋在她的发上,流转出一圈浮动银华。月色如此浩荡,她的眼眸在流动的月华下泛动轻灵神秘的古老隐喻。
“还有事么?”
无论何人来望,都要片刻失神。
“将药碗放着吧。”
李如故注视这被月光涤荡如神灵一般的姑娘,那股莫名的熟悉又从胸腔处悸动,让他思虑不已,却总是毫无头绪,无可奈何。
“之之姑娘,早些休息吧。今日是我麻烦姑娘,合该是我来收拾。”
郑之之的目光在他身上流连,慢慢垂下了眼睛,拒绝了他。
“不。”
“你身体没好全。”少女声音如月光清澈,慢条斯理,“病人就该好好躺着,这样我才不麻烦呀。”
不仅如此,她亦实在对面前这位有些不解……抢着洗碗又是什么爱好呢?
没有郑之之,软声撒娇问位心软的侍女姐姐妹妹帮忙也是可以的,何必半夜折腾虚弱的身体?
是还未清醒吧。未清醒全也好,正好再睡上一觉回笼,不必虚度半寝夜色。
“李公子,要好好休息。明日早些起,我会来叫你的。”
姑娘的话语仿佛一道不容置喙的咒令,门被关上了,李如故竟真的无端感到了困意,在弥漫满室的清苦药香中,少年漫漫沉沉睡了下去。
忧离愁苦皆从身上剥落。
一夜无梦。
再转醒已是天光微浮。
晚间未被噩梦侵扰,少年醒时神思清明,半坐检查自己筋骨,放松舒缓,身上也全无钝痛遗症。
门外是簌簌流水声,温和轻灵,万物循着四季悄然生长。
李如故恍然起身,推开房门,便见昨夜的蓝衣姑娘不知何时已起了,提着木瓢为院中花草浇水。
天边霞光正开,艳红透彻,落在郑之之身上,晕开了光影轮廓。
犹如仙人画卷。
仙人郑之之浇水十分随意,只顾着舀起复泼洒,乐此不疲,却又毫无章法。
李如故一刻之内就见她绕了院中三圈,却在同一处浇灌十三次,终于看不下去,出声拦住蓝衣姑娘预备第十四次浇下的毒手。
“之之姑娘。”
郑之之见他唤了自己一声,手中动作未停,在李如故无言目光中将水翻手浇下,而后才歪过头,脸上笑意温软,眼角眉梢挑起纯澈关怀。
“李公子,昨夜睡得还算好么?”
那药,对你起效了么?
郑之之对自己心中有数。
自己平日做事总是看上去有些发钝,在山上时,九陵门的大家也常常让着自己,用宽容溺爱对待她捣鼓一些小技能的举动,但是。
只是。
郑之之做这些,可能帮到你们?
“睡得很好。”
李如故笑了,睡足了精神后,连平日脚步虚浮身子骨弱的李公子也能开起玩笑,“一夜无梦,之之姑娘实在妙手回春。”
他话语中带了两分调侃,却是真心感谢郑之之。
若没有昨夜那一碗汤药,也不知李如故今日还能不能这样站在这里同蓝衣姑娘站在一起有说有笑。
只怕是病恹恹坐在一旁犯困了。
郑之之回身,见她向自己走来,李如故主动问起郑之之的行程。
“之之姑娘,今日什么打算?”
郑之之将手中木瓢放回木桶之中,不再糟蹋院中花草,思考片刻,“我去找江师兄吧。”
李如故倒也不诧异。
江忘情到底郑之之在这座陌生城市里唯一认识的人,也算郑之之半个长辈。
要说希望了解什么,蓝衣姑娘自然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去看看江忘情现下在何处,可还忙碌,是否能抽出时间,为她简短答疑解惑一二。
只是永安毕竟是座繁荣大城,来往人士鱼龙混杂,道德品性无法保证,没有任何一位本性温善的友人放心让郑之之孤身在外。
少年温言道,“我同你一起去吧。”
两个人,也算有个照应。
总比放郑姑娘一人在永安行走好。
郑之之不知他这样思虑,点一点头,单纯只当李如故同自己一般,希冀从零碎事物中回忆起些什么,才与自己一同出门。
蓝衣姑娘侧过头,软声问侍女要一份永安舆图,又姐姐长、姐姐短地将人哄心软,问来江忘情去向。
这位少城主的行迹并不是秘密,因而未瞒着旁人,很容易便知晓了。
郑之之指尖顺着线路描摹一番,记得熟了,满意一卷舆图,抬头对李如故弧出笑颜。
“李公子,我们走吧?”
她看起来全然不害怕在永安迷路,笑颜天真柔软,细看间,瞳上幽幽盈覆一层森绿,微不可察,合着脸上笑意,却又让她莫名多了一些奇异,鬼使神差蛊惑人心,默默应了她的话语点了头。
一旁侍女见他们实在初来乍到模样,有些忧心。虽有少城主叮嘱不用太过在意这二位行动,然思来想去,还是出声对他们问询:郑姑娘,李公子,需要找一位识路人带着么?
郑之之摇摇头。
有了舆图,又长着嘴,她就是再找不到路,还不能问么?
再说,身边可还有一位同伴呢。
她甜声谢过侍女关心,懵懂却与生俱来的撒娇话术已是炉火纯青,教人晕晕乎乎便放过了她。
侍女欲言又止,只远远目送两位出门,才惊觉这位郑之之姑娘好似并不知晓,在永安,要找少城主可是有些难度的。
依着少城主神出鬼没来去如风的功力,她很难说清郑之之姑娘与李公子要找上多久。
只希望两人去时,少城主还在她为他们指引的那一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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