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推了吗?”
“来提雁的是天子派来的散骑常侍,别人家可以推,这家……天底下无人能挡。”
王姈馝脸色煞白,回答她的是整个晋朝最风流的雅士王敞,就是他先带起来的吃五石散的风气,在汴京里也是个不爱归家的浪子。
即使娶了妻,也都视如摆设,经常窜访友人家中,操琴享乐。
王姈馝自我安慰,“那,也不一定是来提我的亲吧?”
“你大兄方才问你,惹了什么人,还说不是你?”王敞身边,王致严肃居多,面白却留了美髯,鬓边发丝挑出两缕,胡须也如鲶鱼丝一般。
“你阿耶留下你和你大兄两个血脉,你二叔嫡女今年方五岁,其他年长的都是胡姬生的,那是下人。我与你三叔一个和离,一个未娶,都膝下无子。”
“不是你又是谁?”
王姈馝神色可怜地向王旭志看去,“可是,嫁人很惨啊,阿兄。”
三叔王敞:“娶妻也很惨啊,凫凫,无有例外。”
四叔王致:“你三叔差点就娶了鲜卑公主,后来郗家的大女郎瞧上了他,从鲜卑公主手中将他夺走,成婚不到五年就主动与他和离了,如今另寻新欢,听闻还是喜欢醉酒后赏人吃耳光。”
王敞:“她没打过我,我屡次躲过,她总是失手方才一怒之下与我和离。”
王致:“喔。”
王姈馝心交力瘁,“那能一样吗?”
王旭之:“你是在什么地方碰见的他?”
“谁?天子?”王姈馝心烦意乱,脑子却在回想,“我连他是什么模样都未见过,谈何碰见?等,等等……”
“寺园。”王姈馝最近就只去过遗爱寺。
她实则很少出门,王家如今家风颇为奇怪,王敟即王姈馝跟王旭之的阿耶,人没死却入了深山隐居,根本不知踪迹。
他们的阿母因怨憎阿耶一走了之,早已回了母族,这个家已经散了多年。
现在是王敞王致在主持大局,对王姈馝教导时松时严,许她琴棋书画饱读圣贤,又许她眼见独特个性非凡,却在她十六岁以前,都不常许她独自踏出府宅半步。
今年礼佛,也不过是王姈馝刚过了十六岁的生辰,对她的管束才放松些许。
放她跟婢女出门,这才两个月不到,果然就生了事端。
王旭之:“那你近来就不可再靠近那处了。”
王姈馝没从他们口中等来,到底如何对待她这桩莫名其妙的天子提亲,只有王旭之的安慰,“倒也不急一时,自会有法子的,不过,凫凫,你太胆怯嫁人了。”
王姈馝:“不是啊,阿兄,嫁人惨过做……唔啊。”
她有口难言,出身士族,倒也不用与流寇贱民为伍,奴隶更如牲畜,王姈馝生在没落的高门大户,两姓结合及家学渊源让她得以有许多倚仗自由。
可与生俱来的使命和责任却是她逃离不开的。
更何况她上辈子就是单身贵族,视自由如命,视成婚如畏途,这些天然的贵族公子是无法理解她的。
他们会道,不合则分,不分则合,又不是不许和离改嫁。
可王姈馝就是嫌弃,若不能从一而终,何必玷污了她的婚姻大道。
她要,就要美满啊。
世事自然非她所想那么美好。
“当今天子卿,后宫佳丽有若干,其十三岁娶舎麝夫人,十六岁母族进献表妹,至今膝下无子,这已当得上洁身自好了,他真正宠幸不过两位美人。”
“且,他尚未立后。”
在出门路上,王姈馝与王旭之坐在牛车上,身形微微一摇一晃。
宽大的车厢铺了足够多的软衾,王旭之捻着茶杯,朝王姈馝瞟过去。
王姈馝不曾像他那样坐着,她躺在婢女的腿上,比王旭之还要恣意,她脸上盖了本书,连话都不想答,很敷衍地抬手,用最中间的一根手指对空气的方向摆来摆去。
王旭之一瞥即过,“罢,你当如何便就如何。”
寺园到了。
王姈馝由王旭之亲自背下车,她把脸埋进兄长后背,今日寺园信众游客一如既往,但因午后来访,绿树遮荫,尚且算凉。
圆悟杵在寺内,两手合十正与香客还礼。
门口见了,当即一惊,“她怎么了?”
“病了。”王旭之道。
“痨病。”
王姈馝呼吸如游丝,呼呼拉扯,抬起半张脸,脸上一层灰白的粉,眼下是青色的眼痕,两颊凹陷,令圆悟见了,大惊:“!!!”
“为何病的这般严重了,檀越还要来此?”
普贤殿外,方丈跟王旭之站在一起,听着里面王姈馝心肝脾肺肾都要咳出来的动静,王旭之道:“家母历来忠于参详佛法,小妹自小受她影响,忠于礼佛,即使得了这样的晦疾,也想让菩萨看到她的诚意。”
王姈馝配合的咳得惊天动地,让人都怕她将心肝儿咳出体外。
方丈脸色一言难尽,“那真是太虔诚了,菩萨定然能感受到她的信念。”
王旭之摇头哀叹,“怕只怕,小妹身子弱,得了如此大病,命不久矣……”
方丈与王旭之对视,旋即面露惋惜,“阿弥陀佛,那便只有祝女檀越早日康复了。”
方丈走之后,王旭之背着手,对着满枝丫的绿树静默片刻,方才转身跨进普贤殿。
殿内王姈馝靠坐在椅子上,抬手举着巴掌大的铜镜,揉着面颊上凹陷处的阴影,她用乌桕的叶子煮成的黑水混合面粉,涂抹在脸上,看上去像脱皮似的,蹦裂开。
王旭之对着她这副模样道:“你确信,这样就能让人打消提亲的念头?”
王姈馝万般感慨,看都没看他一眼,道:“阿兄啊,我都‘病入膏肓’了,还提亲啊?我可是痨病啊,嫁过去,咳都咳得烦死他。”
王姈馝做了个翻白眼,歪嘴耸肩吐舌头的表情,伴随着喉咙呼呼呵气声毫无世家女子的样子,但她一安静下来,身影怪诞又柔美,王旭之就从未了解透彻过他阿妹。
总之王姈馝总有数不清的主意。
光是在普贤寺露面还不过瘾,王姈馝不仅是想方丈看见圆悟看见,她还想入寺的每个人都瞧见。
屋檐下,长廊里,或是寺园中,王姈馝不再让王旭之背着她,她脸上带了条面纱,由婢女扶着她,在遗爱寺的边边角角,出口入口,一眼附近人多的地方游荡。
其身影纤瘦而窈窕,侧着身,有意靠坐在临水的回廊下,散发忧郁气质,顾影自怜,一落单自会有浮想联翩饱含色心的游客过来搭话。
王姈馝只需在对方殷勤废话半天后,犹抱琵琶半遮面,扭过头露出真容,就能吓得风骚客们屁股尿流。
“哈哈哈,哈哈哈……”婢女在不远处捧腹大笑,王旭之也留意着阿妹的安危,免得她闹大,有人伤着她。
王姈馝自得的向他们投去得意的目光,随即在王旭之所站的地方,瞥见他不远处出现的一行人影怔住了。
然后婢女跟兄长都不知她为何反应突然大起来,低头佝偻着腰,咳的像见鬼了一样,“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兄,绿韵……正主,正主来了啊啊……”
王姈馝眼不见为净,干脆闭上眼睛,直到她气若游丝,感觉到风声里有动静,婢女唯唯诺诺叫着她,“女郎。”
王姈馝微微睁开一条缝,瞧见王旭之隔着一尺的距离,低头倾身双手慎重向前方行礼,而在她面前近距离杵着一道身影,王姈馝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咳,咳,绿韵,扶我起来,我累了,要回去歇息了……”她喉咙里有意发出沙哑难听的声音,粗的宛若凹凸不平的老树皮。
她不断伸手,招手示意,婢女一下跪倒趴伏在地上,匍匐着过来,却被一把突如其来亮相的刀给挡住了。
婢女瑟瑟发抖。
王姈馝的手更是在宛若凋零的气势中,被另一只陌生而触感粗粝的手给接住。
她痴呆地向上仰望,一身玄衣目若点漆的男子正打量着她脸上蹦裂开的面皮,黑青的眼圈,灰青的凹陷面颊,糊了几层白面粉嘴唇,“你上回抄给孤的经文,未曾言明菩萨保佑的是谁。”
王姈馝上回抄经,千律一遍写下的:求菩萨保佑,求菩萨保佑。
的确未写明祈佛的人的姓名。
但王姈馝更震惊,她都这样了,双膝因叠腿坐久了,血液不畅通而发软无力,来人还把她拉起来,让她再去给他抄经。
他何曾有一点被她此刻的模样骇住的样子。
她想起在堂屋大厅,三叔四叔对天子卿的印象,“深于城府,剑戟森森。”
她面对的是一朝帝王,而非她擅于戏弄的普通人。
王姈馝开始发挥她最大的功力,咳得弹尽粮绝,脚步虚浮,一面朝王旭之回头,伸手求助,“大兄……大兄……咳咳咳我要死了,我病的要死了,不要啊咳咳咳咳咳……”
她用尽全力,眼神祈求,眼眶里都盈满了泪,结婚,结婚惨过做唔啊。
她的游丝吐口而出,小小声的,但抵不过赵恻卿的耳目。
他突然站住,“什么叫做唔啊?”
王姈馝不可置信地僵硬扭头看他,旋即,在那双眼睛的睇视下,王姈馝像在普贤殿里似的,病情发作,呼吸呵呵的,肩头耸立翻着白眼珠,然后两脚一蹬,晕倒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 3 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