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扇隔绝了生死的大门,终于发出了一声轻响,缓缓向内打开。
一位主治医生率先走了出来,他满脸是无法掩饰的疲惫,蓝色的手术帽和口罩边缘都被汗水浸湿,口罩被他拉到了下颌,露出紧抿着的、缺乏血色的嘴唇。
谭又明像是被一股强大的电流猛然击中!原本几乎凝固的血液瞬间重新开始奔流,却带着冰碴,刺得他四肢百骸剧痛。他几乎是凭借着本能,猛地扑了过去,脚步踉跄,几乎摔倒。干裂的、毫无血色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上下开合,却因为极致的恐惧和干渴,发不出任何一个清晰的音节。他只能用一双赤红的、布满了血丝和未干泪痕的、盛满了极致恐惧与最卑微祈求的眼睛,死死地、几乎要将对方吸进去般地盯住医生,仿佛对方是宣判他命运的神祇。
医生显然见惯了各种场面,但面对这样一双几乎承载了全部绝望的眼睛,他还是微微停顿了一下,语气沉重但尽可能地清晰稳定:“伤者的情况非常非常危险。横梁的撞击和碾压造成了极其严重的内脏多发性破裂,以及盆骨、右侧股骨等多处粉碎性骨折,失血量达到了一个极其惊人的程度,可以说是在死亡线上走了一圈。我们进行了紧急手术,尽了最大努力暂时止住了活动性大出血,并初步修复了部分最致命的损伤,但是……”
谭又明刚刚因为前半句话而强行提起的一丝微弱气息,瞬间又被这声“但是”狠狠攥住,掐灭!他屏住呼吸,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的伤口里。
“但是,”医生继续说道,声音里带着不容乐观的严峻,“他的生命体征极其微弱,远未脱离危险期。尤其是腹腔内的状况非常复杂,创伤太重,后续发生严重感染(如腹膜炎、脓毒症)、多器官功能衰竭(特别是肾功能和呼吸功能)以及其他致命并发症的风险极高。现在必须立刻转入ICU(重症监护室)进行24小时不间断的密切监护和生命支持。接下来的24到48小时,是关键中的关键,将直接决定他能否闯过第一道也是最凶险的鬼门关。”
医生说到这里,目光落在谭又明那张惨白得如同医院墙壁、仿佛随时会碎裂的脸上,似乎想斟酌一下用词,但最终还是选择坦诚相告,只是语气放缓了些许:“说实话,他能撑到现在,撑到手术结束,已经是一个……奇迹。很大程度上依赖于他本人极其强大的求生意志和原本良好的身体素质。你们家属……必须做好最充分的心理准备。”
做好心理准备……
这六个字,像最终的法槌落下,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巨响,宣判了他的死缓。砸得谭又明眼前猛地一黑,耳边嗡嗡作响,整个世界天旋地转。他踉跄着失控地倒退了一大步,脊背重重撞在身后冰冷坚硬的墙壁上,才勉强支撑住没有彻底瘫软下去。
心理准备?什么心理准备?准备接受他的死亡吗?准备接受他永远闭上眼睛,再也听不到自己一句道歉的事实吗?准备让那句“从来只有你”成为他听到的、来自沈宗年的最后一句话,而自己回报他的,却是永久的沉默和辜负?
不!绝不!他不允许!上帝也好,阎王也罢,谁都不能把他带走!他还没……
就在这时,护士们推着移动病床出来了。
沈宗年安静地、毫无声息地躺在纯白色的被单之下,显得那么薄,那么脆弱。脸上扣着巨大的呼吸面罩,透明的罩子上因为微弱的呼吸而泛起极其浅淡的、时有时无的白雾,连接着冰冷的呼吸机。面罩下是他苍白如纸、毫无血色的面容,仿佛所有的生命力都已被抽干。浓密的睫毛无力地垂着,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死亡的阴影。他的胸口,只有仪器屏幕上那条微弱起伏的曲线和极其缓慢的数字跳动,证明着生命还未彻底离去。他的身上,插满了各种粗细不一的管子(气管插管、深静脉导管、腹腔引流管、尿管……),贴满了连接心电监护仪的电极片,线路纠缠,像命运的提线,操纵着一具濒临破碎的玩偶。
那么高大的一个人,平日里气场强大、仿佛能掌控一切的男人,此刻却脆弱得像一件被彻底打碎后、仅凭着现代医学技术勉强拼接起来的珍贵瓷器,随时可能再次彻底碎裂,化为齑粉。
谭又明贪婪地、近乎窒息地、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那张脸,那张刻在他灵魂最深处的脸。他想上前,脚步却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他颤抖着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指尖在空中剧烈地抖动,渴望触碰,渴望感受一点温度,却最终不敢落下,生怕哪怕最轻微的一点接触,都会惊扰了这脆弱的平衡,吹熄那摇曳欲灭的生命之火。
病床被医护人员小心翼翼地、迅速地推着,转向ICU的方向。轮子摩擦地面的声音,在此刻听来如此刺耳。谭又明像梦游一样,灵魂出窍般,机械地、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目光如同被焊死了一般,一秒都不曾从沈宗年身上离开。他的世界缩小到只剩下这张移动的病床,和床上那个人微弱的呼吸曲线。
穿过走廊,拐弯,电梯下行,再穿过另一条更安静的走廊。最终,ICU那扇厚重的、象征着绝对隔离和生死界限的自动门,缓缓打开,吞噬了病床,然后,又在他面前,无情地、缓慢地、彻底地关闭。
“哐当。”
一声轻响,却如同天堂之门在他面前轰然关闭的最后审判。
他最终停在那扇冰冷的、拒绝一切的门前,额头无力地、缓缓地抵上门板,感受着那刺骨的、绝望的凉意,透过皮肤,直抵灵魂深处。门上小小的玻璃窗后面,只有更复杂的仪器和医护人员忙碌的身影,他看不到他想看的人。
走廊尽头的一扇窗户,外面天色已经彻底暗沉了下来。城市的霓虹灯虚伪地闪烁着,编织着繁华的梦境,却没有任何一丝光亮能够照进这条被绝望和消毒水浸泡的、冰冷的回廊。
这里,成了他专属的炼狱。每一寸空气都在灼烧他的肺腑,每一秒寂静都在拷问他的灵魂。
而这片炼狱唯一的核心,那唯一能决定他是在此地永堕深渊还是能得到一丝救赎的可能,就是门后那一点微弱跳动着的、属于沈宗年的生命之火。
他沿着冰冷的墙壁,缓缓地滑坐到更冰冷的地板上,蜷缩起来,将沾满血污、泪痕和墙壁灰烬的脸深深埋进膝盖。宽阔的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加绝望,更加无声,更加耗尽气力。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的呼吸,他的心跳,他存在的每一秒,都将只为门内那个人的生命迹象而存在。他坠入了无边的、冰冷的黑暗深渊,而那盏亮着的、代表沈宗年还在顽强挣扎求生的红灯,成了这深渊里唯一的、微弱的光点。
他必须等着。
像虔诚的苦行僧等待神谕,像濒死的囚徒等待赦免。
无论要等多久,一天,一月,一年,还是一生。
他用尽余生所有的勇气和信念,等待一个或许不会再睁开的眼睛,等待一个亲口说出“原谅”的机会,等待一个能将那句“我也只有你”说出口的奇迹。
哪怕那机会,渺茫如浩瀚宇宙中的一粒尘埃。
他甚至开始向所有他知道的、不知道的神明祈祷,用他最卑微的姿态,许诺一切他可以付出的代价,只求换回那一点微光不要熄灭。
夜,更深了。走廊里的灯光变得愈发惨白。寒冷从地板和墙壁丝丝缕缕地渗入他的身体,却远不及他内心寒冷的万分之一。
他维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像一座凝固的、悲伤的雕塑,守在那扇门前,守着他的炼狱,和他的微光。
时间,依旧在缓慢而残酷地流逝着。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新的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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