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又明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仿佛那些痛苦也同步传递到了他的神经末梢。他变得极其敏锐,学会了更细致入微地观察他每一丝表情的变化,捕捉他每一点不适的微小信号。他会及时轻声请护士来检查镇痛泵的参数是否需要调整,会用温水浸湿的软巾无比轻柔地帮他擦拭额头和颈间因为忍痛而渗出的细密冷汗,会小心翼翼地避开创口和管线,极其轻柔地帮他按摩那双因为缺乏活动而显得有些浮肿紧绷的小腿肌肉,一遍遍重复着:“放松点,年仔,放松点……”
“疼了就捏我的手,用力捏没关系。”他总是这样一遍遍地低声告诉他,然后把自己的手更紧地、更妥帖地送入沈宗年的掌心,仿佛那是一个专属的止痛开关。
沈宗年很少真的用力捏他,他似乎即使在痛苦中,也残存着一丝意识,怕弄疼了他。但那种全身心依赖着、仿佛从这交握的双手间汲取唯一温暖和力量的姿态,比任何语言的哭喊都更能刺痛谭又明,也更清晰地表达着他此刻深切的需要。
一天下午,阳光透过ICU的百叶窗,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斑驳的、温暖的光影。他看起来比前几天又精神了一些,眼睛睁得很大,望着天花板某处,眼神有些放空,不知道在思考什么,抑或是仅仅在与持续的疼痛默默对抗。
谭又明在他身边坐下,很自然地握住他微凉的手,习惯性地用掌心温暖他:“今天天气很好,太阳暖洋洋的,洒进走廊里,很舒服。等你好了,我们出去晒太阳,好不好?就去你公寓那个阳台,你最喜欢的那张躺椅,我给你泡茶,或者就只是躺着,什么也不做……”
沈宗年的眼球缓缓转向他,定定地看着他,眼神里似乎有什么浓烈的情绪在无声地涌动,像深海下的激流。他张了张嘴,嘴唇在呼吸面罩下艰难地、徒劳地嚅动了几下,喉咙里发出极其微弱被气流吹散的无意义气音,却终究无法形成任何音节。一丝显而易见的焦躁、挫败感,甚至还有一丝愤怒,猛地掠过他那双深邃的眼底。
他想说话!
他迫切地想要表达什么!有太多东西堵在他的胸口,却找不到出口!
谭又明的心脏像是被细针猛地刺了一下,瞬间明白了他的痛苦。他连忙俯身,更加靠近他,声音放得极柔极缓,安抚道:“不着急,不着急,年仔。我知道你想说话,再忍一忍,医生说了,很快就能试着脱机了,很快就能说话了。你想说什么,我都等着,等你好了,慢慢说,说多久都行,我一直在,一直听着。”他的指尖小心翼翼地、爱怜地抚平他因为焦急和无力而微微蹙起的眉心,动作温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失而复得、稍有裂痕的稀世珍宝。
沈宗年闭了闭眼睛,胸膛起伏略微明显了一些,似乎是在努力压下那份几乎要冲破躯体的无力感和表达欲。再次睁开时,那抹焦躁稍褪,却染上了一层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目光深深地、几乎有些贪婪地凝视着谭又明,仿佛要将他此刻的容颜刻入灵魂深处。然后,他极其缓慢地移动着自己那只被谭又明握住的手,用尽全身残存的气力,反手将谭又明的手更紧地包住——尽管他的“紧”对于谭又明来说,依旧是轻柔的,甚至带着一丝颤抖。
然后,他拉着谭又明的手,非常非常缓慢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执拗和惊人的郑重,移到了自己的胸口左侧,心脏正有力跳动的地方。
隔着薄薄的蓝白色病号服,谭又明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下面一下下坚定而微弱的心跳搏动,以及胸腔因为呼吸机而规律起伏的震动。那生命的韵律,透过掌心,直接撞进了他的心里。
沈宗年的眼睛自始至终都死死地、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眼神炽热、专注,仿佛在用尽灵魂最后的力量,透过这纠缠的目光和这交叠按在心脏上的手,传递着某种无法用声音诉说的、重于千钧的、跨越了生死考验的话。
谭又明瞬间就懂了!完全地、彻底地懂了!
一股巨大的、排山倒海般的情感洪流猛地冲击着他的心脏,剧烈的酸楚、失而复得的狂喜、深入骨髓的悔恨、以及那早已融入血脉的爱意……所有情绪交织在一起,瞬间将他彻底淹没!他读懂了那眼神里的千言万语——那是在用整个生命重复和确认:“这里,从来只有你。”
是在回应他昏迷前那句用尽力气挤出的破碎告白。
是在告诉他,无论经历过什么,一切都没变,一切都不需要再解释,一切都在这里,从未离开。
泪水毫无预兆地再次决堤,顺着谭又明的脸颊疯狂滚落,迅速浸湿了口罩的边缘,滴落在两人紧紧交叠的手上。他用力地回握着沈宗年那只虚弱的手,将它更紧地按在那跳动的心口上,仿佛想将自己的生命力量也传递过去。他哽咽得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拼命地、用力地点头,再点头,任由泪水肆意流淌。
沈宗年看着他汹涌的泪水,眼神里流露出清晰至极的心疼与不忍,他想抬手帮他擦拭,却悲哀地发现自己连这样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只能用那被握住的手指,更加用力地、带着细微颤抖地勾住谭又明的指尖,仿佛无声的安慰,仿佛在说:“别哭。”
两人就这样无声地对望着,泪水与深沉的目光交织,手与心紧紧相贴,生命的韵律通过相贴的掌心共鸣。空气中流淌着一种无需任何言语的、深沉而震撼灵魂的交流与和解。过去的误解、猜忌、伤害带来的所有尖刺与壁垒,在这一刻,被这无声的誓言、温热的泪水和清晰的心跳彻底碾碎、融化、冲刷殆尽。
许久,谭又明才艰难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情绪浪潮。他低下头,将滚烫的额头轻轻抵着两人交握的手上,声音沙哑得几乎破碎,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淬炼后的坚定:“我知道了……年仔,我知道了……对不起……还有,我也一样。” 最后四个字,轻得如同叹息,却重得如同誓言。
沈宗年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那眼神像是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一直紧绷着的身体肌肉似乎也终于放松了下来,仿佛一个沉重无比的、背负了太久的包袱,终于在此刻得以安然放下。极度的生理和心理疲惫如同潮水般袭来,他的眼皮缓缓垂下,再次陷入沉睡。但这一次,他的眉宇是舒展的,嘴角甚至带着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察觉的、安然甚至近乎幸福的弧度。
谭又明没有立刻离开。他就那样保持着姿势,额头抵着他的手,久久地感受着他胸膛下平稳的心跳和呼吸机辅助下规律的呼吸,仿佛这个世界只剩下这生命的韵律和他掌心的温度。
直到护士轻声进来提醒时间已到,他才万分不舍地抬起头,眼眶依旧通红。他小心翼翼地将手抽出来,仿佛在进行一项极其精密的操作,又细心地替他掖好被角,将那只手轻轻放回身侧。
走出ICU时,他的心情是前所未有的复杂,一种沉重的轻盈感,或者说一种轻盈的沉重感。沉重的是沈宗年清醒意识下必须面对的漫长痛苦康复和此刻无法表达的桎梏;轻盈的是那场无声的灵魂交流彻底扫清了所有阴霾,爱的重量如此真实而磅礴地传递到了他的掌心,给了他无穷的力量。
他知道,脱机、康复、还有很长很长、充满挑战的路要走。
但灵魂的壁垒已经彻底拆除,坚冰已化为暖流。
剩下的,就是陪伴。
用无限的耐心、温柔和坚定不移的爱,陪着他,一步一步,从这片白色的、充满仪器的桎梏中走出去,走向窗外那片温暖的、真实的阳光。
守望,进入了全新的阶段。目光所及,心之所向,皆是彼此,再无隔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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