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岁岁

他的父皇说他母亲不安本分、迕逆犯上,蛇蝎妇人的儿子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狼子野心,天性低劣。容愉的生母惠贵妃也进言,说废后才怀上他时,湘水就忽然闹灾,可见他生来就是凶星,是不详凶恶之徒。

便非要他立下血誓,绝了他想争权夺利的念头。

从前攀附的人对他趋之若鹜,富丽堂皇的章华台一夕之间成了冷宫。

从最尊贵的太子到被废为庶人,他坠落云端,受尽世人白眼,跌入永世不得翻身的深渊。被人打骂是家常便饭,只是想拿回馊掉的饼,他的手就被容愉、容忻手底下的宫人踩得血肉模糊。

要不是答应了母亲要好好活着,他才不会,才不会这么委曲求全,活得同蝼蚁一般,全无尊严。

离宫那日他望着幽深重叠的宫殿,心中生出无限怨念,总有一日他会杀回来,他父皇说得没错,他就是狼子野心、天性低劣,天生的不详凶恶之徒。

母亲要他感怀湘神仁慈,保全了他的性命,可湘神若是真的仁慈,就不会让忠良被构陷,不会让他们母子天人永隔,不会让他沦落得如同丧家之犬。

愤恨如天堑沟壑,唯有血海得以填平。

被流放到云梦泽,他做好了最坏的打算,那不过是他的另一个冷宫,世上的人都是一样的,云梦泽的人和皇宫中的宫人没什么不同,不过是些趋炎附势的鼠辈。

彼时仙鹤引路,将他带到云梦宫,那是巫祝们修习居住的地方。

云梦宫依山傍水,云雾缭绕,背靠神山,面朝云梦大泽,泽中生满了荷花。

“你是湘泽?”兰潇从朦胧细雾中走出来,她抱着两枝荷花,梳着干净漂亮的小高髻,梅子青的衣衫清丽脱俗,面若白玉,被精心雕琢了面孔,漂亮得像个小玉人。

湘泽被皇室除了名,不能再用容悯这个名字,只剩母亲留给他的这个小名。

“嗯。”他语气不善,眼里藏刀,做出一副抗拒姿态,其实在此之前,他见过几面兰潇,在每年一度的祭祀大典上。

兰潇并没有和他计较,“随我来吧。”她语气和善得多,笑着带着他去了芙蕖居,“师父说你就住这里。”她一边说一边将荷花插到花瓶中。

他打量着屋子,被收拾得一尘不染。

“你要不要先去沐浴,我去给你准备些吃的。”她见他浑身脏兮兮的,一点儿也没有从前祭典上见到时的那样神气,觉得他一定受了很多苦,但不忍分说,怕提到他的伤心事。

那是他第一次从她眼里看到怜悯,此后他才知那是她眼里最常有的东西。

“浴房里现在只有一套换洗的衣服,还是巫祝姐姐连夜赶制出来的,云梦泽没有过男子,其他的衣服还要再等一等,要等巫祝姐姐们得空了才能做。”

“云梦泽的东西比外头的清淡很多,你可能吃不惯,你喜欢吃果子吗?这里的果子很甜。”

她未免太好了,湘泽充满戒备的、好不容易建构起来的壁垒被她三言两语轻易摧毁。

他多日未曾梳洗,身上气味难闻,自己都嫌弃,须得狠狠把自己洗干净了,才配得上和她好好说话。

从前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他也生的白,一清洗干净,身上的淤青伤痕就格外扎眼。

“你的手怎么了?”她拿着吃食进来,一眼就注意到他手上的伤。

“别人踩的。”他语气平静。

“他们为什么踩你?”兰潇不解,双眼纯澈。

“你为什么不睬我?”他反问。

他已卑微如尘土,谁都能将他碾碎,但她不仅没踩上两脚,反将他捧在手心,以真心相待。

但他仍不敢轻信这里的人,那一年有旱灾,大司巫和其他巫祝都离开云梦泽去郢都,只留下他和兰潇。

他便去了后山一处僻静的木台,母亲是因罪赐死,他一直没有机会去祭奠她,这世上除了他也没有人会祭奠她了。

月光银水一样镀到河面上,因为一直有风流动,所以未成型的银水就像鱼鳞一样,而整条河都变成一条鱼,鱼翻了肚皮,悠闲地睡在月亮下。周围的水草里藏着点点萤火,像遗失的翡翠。

河面被风吹得泛起一圈一圈的波纹,在这交叠的波纹间有一只小小的荷灯,放荷灯是黎安地怀念逝去亲人的习俗。

只见那荷灯随波逐流,一个风打过来就翻到在河面上,慢慢地沉下去了。

湘泽伸出一只手想要阻止,却只能僵在半空中,眼中更是抑制不住悲伤。

“不要难过了,看我的。”兰潇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她闭上眼睛,轻轻吟诵着往日里学习的秘文,无数萤火像受到了号召,规律地向她涌过来,一时间渡口被照得明亮如昼,她的身子越来越轻,竟飘到了空中,带金丝花纹的白襦裙裙摆、茱萸红系带都映着荧光,一抹云般飘逸。

她手朝水面上一指,水面便如同手指拨头发一样分成两路,那盏熄灭的荷灯慢慢从水底里涌上来,跃出水面,轻旋着,一路旋出晶莹的水珠。

“看,荷灯。”她将这盏湿漉漉的灯碰到他面前,虽然已经被水泡坏了。

湘泽好像已经看傻了,愣了半晌才接过灯来。

“这纸要过了腊或是桐油才不怕水呢,但有人心急,还没等我弄好就偷走了。”她说的某人就是湘泽,这是她做的荷灯,扎了整整五百盏,摆放规整,少了一盏一眼就能看出来。

“我……我会还你的……”湘泽不好意思地辩解。

“不用还了,本来就是给你母亲的。”她牵着湘泽的手回到了云梦宫,她走到哪里,这点点萤火就跟到哪里。

屋里点了油灯,窗户大开着,迎着月色,兰潇认真地裁纸,削竹枝,熟练地又做好了一盏荷灯,再过了桐油。祈福、度灵是巫祝必修的功课,何况她是未来的大司巫,做荷灯这种事她去年就学会了。

“你为什么要帮我?”湘泽不解,他母亲这样的身份,旁人避都来不及避。

“你很想念她,不是吗?”兰潇有些羡慕地看他,“赤诚的思念不应该偷偷藏起来,应该敬告天地,若神灵听到了,会成全这份哀思。”

话音才落,一对漂亮的鹤就落到她身边,鹤姿态优雅,额头上有一点朱红,它们比二人都还要高大许多,一展翅能将二人都藏在羽翼之下。

兰潇和鹤贴了贴脸。

午夜里,大泽上泛起朦胧的雾气,一盏又一盏荷灯浮在开阔的湖面,灯芯的烛火比莲花蕊要饱满,在雾气里渐行渐远,这些承载着思念的荷灯将代替莲花开在大泽深处。

“你有什么想告诉你母亲的吗?”兰潇问他。

湘泽想了很久,最后却只有几个字,“告诉她我很好,不要担心我。”

兰潇吹着萧,乐声哀婉,周身的萤火也渐渐散开,落入到附近的山泽芦苇中。

一曲哀歌尽,茫茫大雾来,雾气更加浓厚,夜更加凉,湘泽都看不清夜雾中的鹤,只能看到那头上鲜艳的一点朱红。

“她听到了吗?”

“嗯。”兰潇点点头,“她说让你受累了,对不起你,希望你可以照顾好自己,还有玉佩是一对的,让你好好保管。”

湘泽真的相信她听到了母亲的回话,玉佩的事只有他和母亲知道。眼泪止不住地从眼眶里落下来,他哽咽着跟她道谢。

他是从这里开始完全信任她的,二人交换着心事,兰潇说她从没见过自己的母亲,她一出生就被师父带到了云梦泽。

“我见过她,是景夫人,她喜欢戴杜鹃花,她很漂亮很温柔,你和她很像。”他回忆起从前在宫宴上见到景夫人时的模样,但不同的是景夫人眼中时常流露出悲伤的神色,她似乎无时无刻都在为失去女儿而难过,她逢人就说起她的小女儿岁岁,但说着说着就开始哭,有不少人在背后笑话她是个疯女人。

兰潇不免对这个未曾谋面的母亲充满好奇,问了他好多问题。

师父从未向她提起过母亲,也不许她问。

“岁岁?”兰潇第一次听人提起自己的小名。

“是啊,你是她的岁岁。”湘泽忽然可怜起岁岁来,如果不是被选为司巫,她这个年纪本来就该在母亲怀里撒娇的,可却被隔绝在这里,从没见过母亲一眼。

后来,在她十岁那年,他问她想不想要见景夫人一面。

她犹豫了,于是他便擅自作主带她离开了云梦泽。

母女二人的见面十分短暂,见面不足一日,她的师父就找上门来,再一次强行带走了她。

他想自己的确是天性低劣,她对自己那么好,他却想着将她从神坛上拉下来,想着毁掉她神圣、高洁的司巫身份,拉她坠入这个庸俗的尘世,让她成为寻常人家的女儿。

好等着有一天,他可以和她结为连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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