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将近,临安渐入盛夏,连日雨水都化作暑气蒸腾起来,一连**天,一丝风也没有。
尽管向小园采买了冰块镇热,但还是有相公罹患热症,不能如常当差,兼之一众墙头草有样学样,称病告假,使得本就不融洽的都省会议愈发针锋相对。
到最后,竟是花不识一人向整个都省宣战了。
“易水相公何必动怒?使太上皇帝仪仗迎接金使,早有成例嘛。”
“万般事都毁在这个成例上!”花不识一反往日的温柔,黑着脸冷声相对,“金人使团还没到呢!完颜宗术就带了一万兵压在泗州城!这是要做什么?”
“许是金人畏我如虎,差遣些兵来充当使团腰胆也未可知。”礼部尚书一晒。
“金人畏我如虎?”花不识咀嚼着这话,倏地一晒,“金人畏我如虎,他敢劫掠我两河百姓?金人畏我如虎,他敢在燕京修锁龙城,扬言请官家入城一叙?顾张,你是不知道寡廉鲜耻这四个字如何写了?”
顾张被后生晚辈当面呵斥,面色一时涨红,期期艾艾想说些反驳的话,花不识勃然作色,抄起手边茶碗,径自砸在顾尚书的脚边。
“这没你说话的份儿!”
顾张憋得满脸通红:“易水相公!我要参你擅专!不叫同僚说话!”
“好!就此时!就此地!”花不识同样站起,伸手摘了硬翅幞头,昂然相对,“本相拼着相位不要,也要参你顾尚书欲屈官家而从金人,是个无父无君的奸臣!到时你我各流三千里,本相陪你就是!”
顾张被这话吓得不轻,也不敢再硬顶,咬牙望向上首,硬着头皮答对:“既如此,下官请辞,下官回家待参就是!”
“易水相公。”闭目养神的门传雨忽然开口,“顾尚书年长,经不得你吓,不必如此作色。有疑虑,说开就是,言者无罪!顾尚书,你有什么说法?”
“能有什么说法?”顾张委屈地摊手,“北南是父子之国,这是高宗时便定下的,往年金国来使,用的也都是太上皇帝仪仗,成例嘛!”
花不识嗤笑以对:“我且问你,金使未动,金国兵马先行,这是要做什么?使太上皇帝仪仗不够,还要仿效澶渊故事,逼国朝签一个城下之盟?等他们到了临安,若要官家击磬又当如何?”
花不识说完,满堂朱紫齐齐默然。且不说金人素来卑南,只说金人向来粗鲁野蛮,真到兴处,口无遮拦之下,谁知会有什么要求?倘若真被花不识说中,须知君辱臣死,到时他们这班公卿怕是再无面目名列庙堂。
可若执意反驳,替金人圆全,说泗州异动是金人兵马换防,完颜菩萨知礼,断不会逼官家击磬,不免落进花不识的陷阱,平白被安上“金人走狗”的名头,不管摘不摘得脱,都要惹一身腥臊。
顾张心思百转,索性摊手:“易水相公这话,下官答对不了。”
“都省在此议章程,不就是为了避免那种情事?否则还要都省做甚?”门传雨蹙眉以对,“易水相公有计较,那就说来议一议,不必如此抨击同僚。”
“议甚?金人如此做派,兴师问罪而已。”花不识一晒,“金人想要两河安澜,都省能做这个主吗?”
“那,请岳枢相来?写个札子知会两淮节帅,要他们撤军,以示我朝并无毁约之心。”鸿胪寺卿小心开口,“至少,会盟能安生些。”
“花红易衰是郎意,水流无限是侬愁。”花不识靠住椅背,“金人宽则随畜,因射猎禽兽为生业;急则人习战攻以侵伐,其天性也。你想安生,他却未必。”
鸿胪寺卿微微一怔。
“据城坚守即可。”门传雨想了许久,缓缓说,“当务之急,还是探清金人意欲何为,差遣个使者到泗州城去问一问吧,若金人诚心议和,都省便去御前奏对,请官家拿个章程,倘若金人心怀不轨,都省也好早做应对。”
言至此处,满堂公卿齐齐颔首。
门传雨看向花不识:“广平郡王身份尊贵,不可轻动,易水相公,可否令庾舍人跑一趟?”
“这是自然。”花不识当即肃容,“此事宜快不宜慢,还得请西府施以援手,批他一张八百里加急的条子。”
“自然。”门传雨应下,复又四顾,“如此,金使一事暂且按下,等庾舍人回来再议。诸公可有他事?”
自是无事。
且说庾江宁应下差使,离开公房,领了旌节,奔到凤山门六部桥时,燕衔春以及一众班直已然等候多时了。庾江宁觑着披甲佩刀的同僚,一时不解:“主人?”
燕衔春递上一枚牙牌,缓缓开口:“前唐王忠嗣差遣的报捷使,三日走了两千四百里路,临安到泗州四百七十里,你要走多久?”
庾江宁凝视着掌心的牙牌,略略思忖,倏地握拳深揖:“小人明白。”
燕衔春回首:“裴霖,秦樾目下去了职使,充作御前班直,便归你调遣,和你一道去泗州。”
裴霖略略颔首,算是见礼,秦樾倒是跳脱,和庾江宁勾肩搭背不提,还颇不要脸皮地伸手:“三衙成例,班直做事前,领衔官长要发一份赏钱。”
庾江宁颔首称是,然后将所持节杖压在秦樾掌心,正色道:“官家御赐,价值连城,秦推案收好。”
秦樾一不留神被塞了一个烫手山芋,当下甩也不是,攥也不是,只能虚捧着往外送,不料燕衔春率先后退,带动庾江宁和一众御前班直齐齐后退,跟秦樾划清界限。
被官长带头孤立的秦樾环顾四野,见有内侍闻声靠近,急得冷汗直冒:“庾江宁!还不把你的差事接过去!”
“送出去的恩赏哪有往回收的道理?宁哥儿听话,咱不接。”裴霖拦住庾江宁,复又看向秦樾,“推案只消拿去一当,嘿,管换临安十几座大宅哩。”
“裴霖!”秦樾怒目而视。
“我不聋。”裴霖掏掏耳朵,云淡风轻,“听得见。”
秦樾求援似的望向燕衔春:“殿帅!”
燕衔春环视三人,微微一笑,裴霖立时肃然,秦樾也收敛玩闹心思,跪在地上,将手中节杖举过头顶。
“先前还是罚得轻。”燕衔春收敛了那点笑容,无情开口,“秦樾掌嘴三十,裴霖杖二十,庾江宁做个添头,鞭一百,权且寄下,回来再领。”
事已至此,三人唯有诺诺。
俟到燕衔春离开,秦樾立刻和裴霖厮打起来。
“你早晚死在这张烂嘴上!”裴霖掐着秦樾脖颈,恨恨地骂。
“你脏心烂肺,早晚肠穿肚烂!”秦樾不甘示弱,猛捣裴霖肋条。
可怜庾江宁面伤将好,又遭飞祸,恨不得将两人踹进大运河喂鱼,奈何两人都不是省油的灯,小孩儿腹诽一通,无奈捡起地上节杖扛在肩上,舒手捂住双耳,唉声叹气地走向那匹挂着威武铃的踏雪乌骓。
当向小园将六部桥发生的事情当作笑话,添油加醋地讲给赵玉山听时,正在仰望空白中堂的彰武天子突然发问。
“赵淮枳,临安到泗州四百七十里,你要走多久?庾淮橘又要走多久?”
“八百里加急,换马不换人……连来带去,臣要两日。”随侍的赵宜亭掐着手指,小心答对,“若是淮橘,此时启程,至多明日晌午便能折返。”
“向押班,你以为庾淮橘要走多久?”赵玉山复又发问。
“回禀大家,奴婢哪里去过那老远的地方。”向小园笑眯眯地回,“奴婢不知道。”
“该罚。”
“奴婢领罚。”
“就罚你研磨。”赵玉山踱向后殿,“伺候郡王在这中堂上添上一笔。”
赵宜亭瞥过巨大的中堂,复又盯住赵玉山的背影:“叔父!臣在何处落笔,叔父教臣!”
赵玉山头也不回。
“想在何处落就在何处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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