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妈

1.

自打我有记忆起,我的妈妈就是全天下最了不起的超人。

别的小姑娘娇娇弱弱,我妈能徒手拍死五只大蟑螂。我至今难忘那些迸溅到我脸上花花绿绿的内脏浆水,恶心得我一个星期都吃不下饭,看见猪脑花就头晕。

我妈却能提着那几只蟑螂尸体扔进厕所,洗个手,快乐地干了三大碗饭。

所以我一度以为我妈不是女的,是超人,会飞的超人。

我妈说,我小时候最欠抽,天天闹着让她带着我飞,咿咿呀呀地扑棱双手,跟傻子一样。

村里最年老的神婆看了我,说我是个好苗子,将来指定是开战斗机的好小子,我妈便整日整日不厌其烦地带我举高高,从村头“飞”到村尾,再从村尾“飞”回村头。

我问她然后呢,她说带着我在天上飞了三天,结果我还没玩够,大半夜看着阳台的灯光一闪一闪像星星,伸手就要起飞,啪一下从床上蹦下去,磕了一个大包,哭了我三天三夜。

听说我哭得跟家里死了人一样,整栋楼的狗都跟着我嚎,好不壮观。

我妈最爱跟我说这段黑历史取笑我,笑我是万狗之王,我气得脸红脖子粗地反驳,她就慈爱地摸摸我的头:“傻孩子,就算你是万狗之王我也爱你的。”

“说不定你上辈子就是我亲手接生的那只小狗呢!”

2.

我妈命苦,最好的年纪就嫁给了我爹,没过几年好日子就成了小寡妇,还带着一个嗷嗷待哺的我。

那年头的寡妇不好过,寡妇门前是非多,最严重的时候,我们家的老木门总是有擦不干净的臭鸡蛋,腥黄的粘液攀延而上,臭气熏天。

我幼时不听话,我妈就会骗我说把我扔出去跟臭鸡蛋作伴,屋外有瘸腿老乞丐,不爱吃肉就爱吃不听话不好好吃饭的小屁孩儿,吓得我够呛,听到敲门声就急得哇哇大哭,一边哭一边大口炫饭,打个响亮的饱嗝。

虽然每每听话坚持不过三天,我就会原形毕露。

我问我妈,我是不是很难带啊?

我妈嘿嘿一笑:其实你不爱哭,但是哭起来很好玩,所以我老是把你逗哭再哄回来,太好玩啦!

那几年正是不好找工作的时候,我妈只有初中学历,挣得到钱的工作都不要她,打杂的工作又不让她带着我,她硬是靠洗盘子杀出一条生存的血路。

常年的劳作让她手上留下来厚厚的,裂开一条一条的茧子,一到冬天就会冻伤。于是乎,与我少年时相伴的,便是她皱巴巴的手掌心。

她会趁我不备把冻手猛地戳进我的后脖颈,也会在我奋战考试拼命复习之余,端来一杯烫手心的热牛奶。

一杯暖暖的牛奶下肚,温暖我冰冷的狗心。

我妈蹑手蹑脚走到我背后,问我:暖吗?

我点点头,还未来得及抒发心口对母爱的感动,猝不及防地被一双冰冷无情的爪子伸进了我的后脖颈,话到嘴边,只留下一句淡淡的粗鄙之语。

3.

岁月催人老,在我从蹒跚学步地跟着我妈妈四处乱转,到我妈永远都落后我半步,成了那个满鬓白发,满脸皱纹的大妈,也不过弹指一挥间的事儿。

而我竟然迟钝到现在才发觉,原来妈妈也会老。

妈妈向来不是什么超人,但却能以娇弱无比的肩膀,撑起家的一片天,无疑,没有任何一个超人能够比得上她。

彼时的家里已然没有了当年的窘迫,不说家财万贯锦衣玉食,但起码衣食无忧。

但妈妈永远都有干不完的家务活,择不完的菜,我常常调侃她像个飞舞的陀螺,一刻也不停歇,她却不像以往一样跟我斗嘴,拿手搓我脑壳了。

我迷迷糊糊地意识到,妈妈好像不开心——可是为什么呢?

妈妈没有回答我的疑问,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来来回回拖了好久的地,把地砖蹭得锃光瓦亮。

一直到她手机响个不停,才慢悠悠地放下了手上的功夫,挪到床边坐下听电话。

电话那头是个年轻的男声,与我有五分相似,愉悦地,开口就是一声“妈”,把我吓得不轻。

不会吧?我妈哪儿来别的儿子?

我妈顿了顿,似乎回想到什么画面,湿了眼眶,颤颤巍巍地开口,带着浓浓的思念:

“你叫谁妈呢?小兔崽子,你没妈可以去少林寺认一个,不要随地大小妈,你妈妈没有教你吗?你妈真的是生块叉烧都好过生你啦你个大头鬼!你别用我宝贝儿子的声音侮辱我,我是老了不是聋了!”

我妈生平不爱骂人,这是我第一次见她骂得这样厉害,越骂越起劲儿,骂完后神清气爽地把整间屋子都擦拭都一干二净,连我爸那张照片都被抹得发光,不认真看就好像秃了一块,也不知道在天之灵的我爸看见了会不会介意秃头。

我妈数落完骗子,又数落起我爸,埋怨他为什么走得这么早,连个帮忙擦桌子的人都没有。

但是说到最后,又轻轻叹了口气,小声地说:算了,你活着也是浪费米饭钱,继续死着吧。

我连夜赶到她身边,帮她捏肩捏背。亲亲老公可以不要,但亲亲儿子总该要吧?

我妈显然对我这套动作习以为常不为所动,揪着我的耳朵提起来,蔑视着我,开口: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多少钱?

我本不缺钱,但妈妈开口了,也便缺了钱。

我学着她年轻时的样子,嘿嘿一笑,挠挠后脑勺:给我几张大的就行。

妈妈想也不想地把我踢开,翻着白眼:我没你这个儿子!

4.

天明。

口嫌体正直的我妈换上了新买的裙子,提着钱来看我了,顺便看看旁边的我爸。

墓碑经过岁月的洗礼,照片也被摩挲得模糊不清,只能依稀看见上面那个青涩的笑容。

妈妈放下一束白菊花,旁边是一份泛黄的报纸,被叠得整整齐齐。上面写着“特别军事行动期间,25名因高级航空人员因公殉职”。

她轻声念到:柳正元同志,你是我的英雄。

黑白照片下,是我的名字。

我突然明了了,低下身子试图抱抱我妈,伸出手,却无情地穿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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