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起舞

1.

医生第一次见到刘娟的时候,她已经十六岁了,几乎贴着头皮铲掉的短发,头上还贴着绷带,很瘦,脸上带着很认真的笑容,却说不上来的奇怪。

医生刚刚看完一个病人,下意识地以为这个小女孩曾经寻了短见。

也许是怕生,小姑娘来到诊室的时候像只小鹌鹑一样畏畏缩缩的,两只眼睛不知道往哪里看,躲闪着人的眼光。

医生思来想去想了很久,终于在很多年以后才找出答案——因为她心里没有笑。

脸上挂着的皮囊在努力学习微笑,勉勉强强挂在上面,心里却被禁锢着,黯淡无光,痛哭流涕。这样怎么算得上是笑啊?这分明比哭还难看!

医生笑着让她放松,别紧张,告诉她,跟人对话的时候要看着对方的眼睛,这样才有礼貌。

半晌,刘娟才抬起头,眼光对上了他的眼睛,瞳孔一缩,又移开了视线。

小姑娘害怕得颤抖起来。

医生安慰她:“没关系的,要是还是不敢,那就看着对方的鼻子,鼻子接近眼睛,别人看起来就像是你看着他的眼睛了。”

刘娟紧紧攥住衣角,把它扯得发皱,终于是鼓起了勇气,看向他的鼻子。

他这才看清楚刘娟的眼睛,之前她总垂着眸,让他看不清她的神色。

她的眼睛很漂亮,是浅浅的琥珀色,像小鹿的眼睛。但是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它们就像一潭死水一样,没有焦距,出神地盯着某一个地方,眼里是惊慌,是呐喊,是恐惧。

不该这样的。

医生翻看着她的结果,问:“你的家人呢?”

刘娟垂下头:“我没有妈妈。”

2.

刘娟:“我恨她。”

医生惊讶地呆愣住了半晌,问她:“为什么呢?”

小孩子的爱与恨都来的很突然,也许给她一颗棒棒糖,那就是爱了。同样的,如果把棒棒糖从她手里抢过来,那便是狠了。

但是很遗憾,刘娟并不属于其上任何一种。

刘娟把手里的东西捏了又捏,似乎在做什么很重大的抉择,俩人僵持了很久,整个诊室陷入了诡异的安静。

外头还有不少患者,等待的时间长了,还有人直接敲门进来看。

医生察觉到刘娟紧绷起来的肩膀,连忙把人驱散开,递过去一张名片:“你要是觉得暂时说不出来的话,可以等说的出来的时候再来挂我的号,只挂号不收钱,我周一的时候比较清闲。”

刘娟点点头,接过了名片,一瘸一拐地离开了。

离开医院的刘娟并没有去学校,因为她知道只要去了学校,那个男人一定会在那里堵住她,把她强硬地带回去。

在医院门口踌躇了半天,她转身,去了最近的公墓。

墓碑上是一个年轻女人,正微笑着似乎在看着她,脸上却带着狰狞的三道疤痕。

那已经是她在妈妈的照片里面能找到的最正常的照片了。

刘娟抹干净墓碑上的灰尘,给妈妈倒了一杯酒,絮絮叨叨地说起了最近的事情。

3.

“准备好了是吗?”医生问。

刘娟很快就找上了门,让他很是意外,他原本还以为这小姑娘怎么着也得再做会儿心理准备。

刘娟点点头,开始说起她妈妈,声音平静无澜,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在阅读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医生抬抬眼镜:“你说你妈妈逼你很紧?”

刘娟小声地嗯了一声,补充道:“是的,只要我的成绩掉出年级前五十就会被狠狠抽一顿,不能吃饭,第二天接着去跳舞,脚趾出血也不能停下来。”

“跳舞?”

“我是艺术生,跳芭蕾。”

医生看看她的小腿,她的腿很强壮,上面却布满了各种伤痕,看起来跟芭蕾舞这个词语格格不入。

“所以你为此感到很烦恼,希望妈妈对你的期望能够小一点?”

刘娟摇摇头,但是医生再问,她已经不说话了。

“那你的爸爸呢?”

刘娟顿了顿,很不情愿地说道:“我爸爸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死了。”

医生猜想是孩子妈妈在失去爱人的痛苦中把痛苦转移为对孩子的期盼,从而使刘娟感觉到压力,最近很多这样的小孩儿。

医生提笔写下来,边写边跟她说:“明天你让你妈妈也来一趟吧。”

“她来不了!她不可以来!”刘娟的反应很激烈,怒气冲冲地摔门而去。

看来不是一般的矛盾啊,医生想。

4.

在那之后,医生很长时间都没有在门诊看见这个小姑娘,偶尔想起来问了同事,同样没有得到任何消息,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医生原以为是自己语气的问题让小孩选择了其他医院。

没想到他再看见刘娟的时候,是轮转到住院部,看见警察带着刘娟办理住院,因为跟她比较熟,医生主动请缨成为她的主治医生。

刘娟的状态看起来并不是很好,浑身上下都是伤口,长的,短的,深的,浅的都有,最深的一刀在手臂,几乎可以看见骨头,被纱布绕着包扎了一圈又一圈。

医生看见她的病例卡上写的名字,叫做刘盼弟。

医生问她:“是妈妈取的吗?”

刘娟不答。

医生问:“是爸爸?”

刘娟:“我没有爸爸!我爸爸死了!死了!”

医生挑挑眉:“那是谁给你取的名字,还是刘娟好听,我还是叫你刘娟好不好?”

刘娟抬起头,眼角泛起了泪花,她的声音很沙哑,医生猜想是在外面喊叫导致的,便给她接了一杯温开水。

刘娟的声音细如蚊呐:“谢谢你。”

刘娟:“刘盼弟这个名字不是妈妈取的,是爸爸取的。”

她顿了顿,又接着说:“刘娟是妈妈取的,娟是女子美好的意思,她希望我这一生可以幸福美满。”

说着说着,她就忍不住蜷缩起来哭,像躺在妈妈肚子里的姿势一样,只见其肩膀一耸一耸,却不闻她的哭声——这是极其委屈的哭法啊,她甚至不想让所有人听到她的哭声。

“但是我恨她!我恨她!我恨她为什么抛下我!”

医生推翻了此前所有的猜想。

5.

刘娟原先不叫刘娟,她叫刘盼弟,名字里包含了她爸对她深沉的嫌弃以及对并不存在的弟弟的美好期盼,这是每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都会经历的事情,只是刘娟家里的情况更严重罢了。

她妈妈是村里唯一一个大学生,但是因为她外公好赌,一朝之间把家底输光光了,便把妈妈拿去做抵押,最终以五十块的价格卖给了她爸。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爸不是什么好人,年轻时或许顾念着妈妈的美貌,对她也算是有几分和颜悦色,但到了妈妈年老色衰,他就本性暴露无遗。

她外公好赌,他爸只比他多不比他少,输得厉害时,全家人都得往山里躲,泼油漆,打群架,硬拆家,甚至被逼着去贷款,刘娟样样都经历过。

她妈妈脸上的疤痕就是她爸打的,拿皮带,拿凳子,拿针,拿烟头......什么都有,手边有什么拿什么,最危险的一次,妈妈为了保护她,生生挨了一菜刀,在抢救室里躺了三天。

再后来,为了争取她的兴趣班费用,妈妈拿菜刀跟那个狗东西大吵一架。

这是妈妈拿命拼来的,她不能不珍惜。

成绩掉下年纪前五十,她会断食,掉下前一百,她就拿刀子割自己手腕。

为了一个小小的比赛名额,她宁可累死在舞房,一遍又一遍翩翩起舞。

这是妈妈拿命给她拼来的啊!

但是刘娟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连上天都要收回她为数不多的,可怜的天赋。哪怕她再努力,成绩还是一点一点往下掉,食欲也开始一点一点往上升——以至于最后,她连最爱的芭蕾舞服都穿不下了。

6.

医生说:“你妈妈对你真的很好,我都快忘记我妈妈长什么样子了,她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

“我知道。”

刘娟在心里暗道,我知道这种感觉。

她妈妈是打算前几天带她逃跑的,逃到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去。

她妈妈问:你怕吗?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在黑夜里像一颗掩盖不住光芒的宝石:只要妈妈在,我什么都不怕!

妈妈摇摇头,摸摸她的发顶,说:不在也不怕,看着星星,你就能找到妈妈。

起初她并不知道妈妈的意思,逃跑必想象中顺利,狗东西看起来甚至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妈妈还在路上要她换了衣服,说她的衣服太显眼了,又软磨硬泡跟她换了个座位,说副驾驶坐起来不晕车。

可是刚过红绿灯,妈妈就和飞来的失控下车撞了个正着,猩红的血液撒了她一脸,代替妈妈最后再抱了她一次。

她看见她爸从失控小车里试图爬起来。

“跑!快跑!”

这是妈妈的最后一句话。

刘娟的脚不听使唤地跑起来,跑啊,往哪里跑?不知道,但路就在脚下。

她的手里是一张皱巴巴的纸,还有一把毛票。

她知道,这是遗言,还有车费。

妈妈什么都想到了。

-

通过医生向法院申请的法律援助,刘娟打赢了官司,把他的混账爹关进了监狱。

并于第三年出院。

医生去看了她恢复后的第一次舞台,舞台上的天鹅整装待发,翩翩起舞。

8.

“囡囡,妈妈可能不能理解你的痛苦,但是在妈妈看来,活着是很美好的,没有一个妈妈会接受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死亡,所以原谅妈妈的自私吧,我衷心地祝愿你,快乐而充满希望地茁壮成长。”

刘娟看着模糊不清的纸条,泪水不知不觉又出来了,把酒倒满,道:“妈,你想要的我都做到了,但是今年我还是很恨你......除非你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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