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 12 章

秦瑶又回到了之前的那个拐角,从窄小的门框里看袁生不停用手背蹭着眼周的皮肤,直至那一片都变得通红。

她直直站立着,跟陈淮说话:“之前不还说都是我的事,信誓旦旦地打算当甩手掌柜?”

陈淮瞥她一眼,总觉得从她的言语中读出一种莫名的欣慰感,他静了很久,嗓音中是自己也寻不到答案的惘然:“人都是感觉动物。”

他看见袁生把纸巾翻到背面去擦眼泪,肩膀不住耸动着,于是语气霎时间就轻得像喃喃自语:“其实我也不太懂,但是看着他总觉得熟悉,心里有一种奇怪到没办法描述的感觉。”

因为想不通,于是他断章取义地给自己下了论断:“也许是同情吧,毕竟他才十岁出头,我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

这个时候怎么样呢?

陈淮乍一下失语,喉咙像堆满了尖锐的石块,想发出声音,但是脑子空白,一牵动声带就觉得疼痛。

不记得了,都不记得了……只记得高中以后的事情。

秦瑶侧了下头,视线蓦然显得真挚而温柔,她哈一口气,肩膀塌下去,接了他只说了半截的话:“这样啊。”

医院里人来人往,每个人都步履匆忙,脚底的瓷砖上不知印下了多少鞋底的泥土,秦瑶把他的手拎起来,侧低下头掏着口袋,拿出来一条棉签,把一头掰开,管里的碘酒就流到另一端的棉花上,秦瑶把他的掌心翻过来,往他被刺破的手指上涂。

她的目光过于专注了,小心翼翼的,消毒以后又拆了创可贴给他包上。

手指上的破口还是来之前被那个相框刺破的,早就止血了,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包扎的必要了,但她说还是消个毒保险一点。

秦瑶低头说话的时候,头发就落在他小臂上,凉,柔,皮肤像有羽毛在刮,陈淮突然晃一下神,眉头也蹙起来,迟疑着说:

“秦瑶,你是不是见过我?”

秦瑶的动作一顿,半垂的眼睛突然开始眨动,虚虚落下,再蓦然抬起,陈淮细细描摹她眉眼的每一处弧度,那种仿佛所有的呼吸都被遏制的溺水感又涌入全身。

她放下陈淮的手,抬一下唇角:“为什么要问是不是我见过你?也许是你曾见过我。”

意识到她故意不想说,陈淮紧紧逼迫过去,追握住她的手腕。

“因为我不记得。”他说。

秦瑶说:“我也不记得。”

她把手垂下,声音愈发地轻了:“就算见过,现在也如同没有见过,无非重新开始嘛,没有差别了。”

说完以后,她一拍肚子,好像并不想在这种事情上过多周旋,表现出一副疲惫的样子,说自己现在都没吃饭,早知道就在医院楼下的推车上买点吃的垫垫肚子了。

陈淮还在想事情,秦瑶回头看了他一眼,拽着他走。

“别想了,要是硬想就能想起来的话,我早就想起来了,哪至于现在还要到处奔波?”

“……”

袁生打完针以后是自己回学校的,坐公交车过去的时候,把头靠在车窗上,脸上挂着空壳一样的表情,脸部的肌肉看起来都无比松散,像是什么力气都没有了,退烧连带着把脸上的血色也褪干净了,只剩下刚哭过的眼睛里还泛着一点红色。

公交车在某处小学门口停下,现在将近中午,有的学生住得近,花个一块两块坐两站路就到家了,回家以后能够吃到家里的热饭,也许临走时他的爸爸妈妈还会小跑几步追上他,给他塞几块零花钱,或者塞点零食吃。

对于袁生来说,这都是只能在脑子里幻想一下的事,甚至连幻想的时候都不敢太过分。

他侧了侧眼睛,看着那些孩子挨在一起坐下,他们可以聊游戏,一些袁生只听过名字的游戏;他们也可以聊朋友,可以从天聊到地,聊所有的兴趣爱好。

但是袁生那个时候都不能,直到现在也不能,之前他也怨过,花了一百块钱在学校的小书店租了一部小手机,晚上待在房间里捂在被子里偷偷玩过几次,可是没过多久就被爸妈发现了,手机被秦立明摔了个稀烂,他整个人也被打得稀烂,袁晴那时候出奇地抓狂,他无论怎么哭嚎都没用,袁晴也哭,抓自己的头发,说好吃好喝地供着他,爸妈两个人为了他工作要多么辛苦,在公司里要如何如何卑躬屈膝,就为了拿到他的学费,为了交这处学区房的贷款。

他们说,为什么你就是不懂事?为什么你就是要不听话?

袁生被揪着耳朵提到家门口站了一晚上,秦立明不允许他睡觉,叫他自己反省,因为怕楼上楼下的邻居听见,袁生连哭都是很小声的,低下的脖子都酸痛难忍,可是他不敢抬头,只看见自己的眼泪大滴大滴往下落,落了一整夜。

那时候哭得可比现在要惨得多。袁生怔怔想,手掌抓握一下,神经质一般将秦瑶给他的那张纸的字撕下来,塞进嘴里咽下去了,随后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继续靠向了车窗。

陈淮和秦瑶就坐在他身后,陈淮自从见到这张照片以来,就觉得没有一件事是对劲的,第六感总是将他导向伤怀的情绪,连呼吸都觉得发堵却又觉得莫名,连秦瑶自己都没像他这样,不知道到底谁才是那个置身事外的人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小秦瑶偷偷问他,是不是不喜欢爸爸妈妈,袁生没有说话,半靠着床头,手里还拿着教辅书,他看了半个多小时,一个字都没看进心里。

袁生知道秦瑶马上要被送到奶奶家,以后在这个小房间里,又会只剩下他一个人了。没有人会在他挨打的时候扑出来哭,没有人会在他的书包里偷偷塞零食,没有人会从学校的图书角里借回来小说给他读。

他今年不过十五岁,而秦瑶也才十岁,差了五年,心性却差了一大半,袁生总觉得自己没有秦瑶那样的活力,似乎已经垂垂老矣了。

床板晃来晃去的,秦瑶把头探出来往下看,因为房子建材不隔音,她也不敢大声,只敢用气声问他:“哥,你还睡不着吗?”

她皱着一张小脸,老神在在的:“不行啊,你起的比我早好多,一天就睡四个小时能行吗?”

袁生把教辅书合上,平躺在床上,说:“行的。”

秦瑶说:“哥,你老撒谎,明明就不行。”

她的手从二层垂下来,瞎晃一通:“妈妈说周末带我去奶奶家玩,我记得小时候过去的时候,奶奶家旁边的老校区里有好大一个足球场,就是铺的草皮有点秃,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她压低声音安慰着:“没事儿,我求求妈妈,把你也带上,周末你把球带上,我们一起去踢。”

这时候她还是小学生,假期早、足,袁生寒假却还要继续补课,秦立明春节给了双倍工资,人家才答应接着给他补课。

秦瑶这个时候还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自己要被送走,不知道以后也许就很难再见面了,还偷偷乐着呢。

袁生的鼻头突然酸了起来,他眨了几下眼睛,捏着被子,没让秦瑶听着,还假装笑了起来,嘲讽她球技烂。

“确实好奇怪哦,我天天到处玩儿,都没你踢得好,是体力上的差距吗?”她嘀嘀咕咕的,“如果不学习的话,说不定你能当球员。”

袁生沉默着不说话,秦瑶打个呵欠继续说:“没事儿,你要是学不好了,我就努力一点儿,虽然我不一定有你聪明,但是还能帮你平摊一下伤害,因为我老不好好学,爸妈都不理我的,就会老盯着你。”

她的声音只剩下哼唧:“以后会好的……都会好的。”

上铺没有声音了,床板还在微弱颤抖,袁生把自己闷进被子里,在无人知晓时,小小的房间里有细细的啜泣声。

袁生又哭了,他为什么哭?没有人知道。

从来都没有人想知道。

秦瑶被送走了,袁晴带着她一起出门,下午回来的时候就只剩下一个人。

妈妈把房间收拾了一下,晚饭的时候还松一口气,说耳根终于清净了,看见袁生兴致不高,袁晴还安慰几句:“知道你们玩儿得好,只是咱们家太小了,看你们俩连个单独的房间都没有,这么大了还要睡上下铺,现在秦瑶去奶奶家,你一个人在房间里安安静静地好好学,放假了也没人缠着你出去玩儿,多好,可以全心全意学习了。”

袁生拂开她的手:“只是你们觉得好。”

秦立明又耸着眉毛:“这是什么话?大家都是为了你好,等你到我这个年纪就知道苦了,非要碰一鼻子灰才知道疼?现在爸妈给你把错误的路都砍掉,你就顺着一条路莽着冲就能获得成功了,还要我们为你怎么做?”

袁晴叹口气,用细细的声音说刺耳的话:“算了,养了个白眼狼,还觉得我们害他呢,跟他说不通的,长大了自然就知道谁对谁错了。”

她坐在凳子上回工作的消息,眼睛都没从屏幕上移开:“你中考考进市重点了,就带你去奶奶家过暑假,最后半年自己再加把油。”

话是这么说的,袁生第二天就懂了秦立明说的“把错误的路给砍掉”是什么意思——他养的斗鱼被捉出来砍成了两截,被可怜地扔在厨房的垃圾桶里,身体和尾巴恰好分开。

斗鱼的尾巴都很漂亮,现在却只剩下一团死气,以及淡淡的鱼腥味。

那鱼他跟秦瑶一人一只,刚买的时候袁晴就不高兴,说这种东西寓意就不好,斗鱼斗鱼,难道觉得家里斗得还不够厉害吗?

秦瑶大闹了一场,他俩才没把鱼缸摔了,结果现在秦瑶刚走,鱼就成了两半。

袁生蹲在垃圾桶前,把两条鱼尾巴捡起来冲干净,放进了塑料袋里,然后夹进了秦瑶借给他看的一本小说里,想着,等考进爸妈想叫他去的那所学校了,他暑假就能去奶奶家,到时候再把鱼尾巴带给秦瑶。

只是他忽略了一点,在这个家里,语言是没有效力的,成年人远不如小孩子要信守承诺,他们上一秒说过的话,下一秒就能被轻飘飘地推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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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 1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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