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晴食言了。
中考完以后出了分,袁生在全市前一百名里,进了市重点还能被分配到实验班,但是袁晴迟迟没有提过去奶奶家的事,袁生提了几次,但是两个人都统一口径说没有时间,不讲道理。
袁生在上培训班的时候找老师借了手机打电话,老人的动作很慢,他等了好久电话才被接起,袁生靠在课桌前面,低着头用手指扣动着木桌上的缺口。
“喂?”老人慢慢悠悠地开了口。
袁生刚张开嘴,又听见那边有小孩的声音:
“奶奶,你给我买的那小车轮子又被扎破了,瘪得转不动了,我还想骑去街上跟李胖子他们一起玩儿。”
奶奶让她等等:“等会儿,奶奶打电话呢。”
“谁啊?”秦瑶扔了车跑过去,紧紧凑到电话边儿上,眼巴巴望着。
电话那头只剩下滴滴的声音,对方已经把电话挂了,老人也觉得莫名其妙,眯缝着眼睛把手机关了,耸耸肩说估计是打错了。
秦瑶的身子一下子疲软了,瘪瘪嘴从凳子上爬下去。
“我还以为是我哥给我打电话了。”
奶奶拿带花的手帕把手机包起来,捅进棉服的内口袋里,还要当宝贝似的拍几下,叹息着:“你哥估计没时间,过年了还上课呢,哪像你天天到处跑着玩儿。”
另一边的袁生挂了电话以后盯着黑掉的手机屏幕发呆,他沉默着,什么也没说,把电话还给了老师,老师打开记录一看,通话时间只有十几秒。
除夕夜那天,袁生难得不用去上课,秦立明说他老板的儿子在看什么书,要找来同样的给袁生读,只不过那些书他都没有翻开过,转而又拿起秦瑶借给他的小说看第五遍。
是《查理九世》系列的其中一本,因为翻阅了太多次纸页都变软了,再翻起的时候要小心翼翼的才行。
翻到中间,袁生看见了被他包在纸巾里夹在书里的鱼尾巴,已经干掉了,失去了所有的水分,变成薄薄的一片,漂亮的颜色也像被泡进漂白剂里了一样消失殆尽。
陈淮盯着那鱼尾看,他联想起什么,拧起了眉心:“难道你哥是‘断尾鱼’?”
钥匙串上的银色挂件也是,估计是秦瑶为了纪念她哥……但是那日记的内容是怎么回事?
陈淮脑子一痛,似乎有太多东西被他忽略,现今又什么都想不起来,下意识用两只手来回掐弄着什么东西,猝不及防被秦瑶打了一下。
她埋怨:“你掐自己的手啊,掐我的干嘛?”
陈淮低头看了一眼,道了歉,松了点劲儿,两个人只剩小拇指勾搭在一起。
秦瑶一边揉自己的手一边说:“我也不知道断尾鱼是谁,先继续看吧。”
陈淮注意到她的小动作,嘴唇稍稍抿了一下,反手把她的手抓满,掌心被塞得满满的,陈淮手温低,现在又是鬼魂,跟个冰块一样握上来,恰好起了镇痛的作用。
这么一抓,把秦瑶的话都抓没了,她盯着两个人握在一起的手看了几眼,又立马偏开头把视线落往别处,迟了几秒才继续:“看看袁生是怎么死的,还有我是怎么死的。”
这张照片里的秦瑶喊“哥”倒是喊得勤快,一口一个,站在他旁边的秦瑶倒三缄其口,开始直呼袁生的名字了。
今天是除夕,算起来也是运气好,两个人认识的时间不长,但是能一起过两次除夕。
袁生还坐在书桌前面看书,暮色将近,但冬季的天空仍然是冷色调的,像加了蓝调滤镜,天地倒转,海水灌进了天空。
因为天暗得太快,袁生翻了几页就把台灯摁开,卧室的门是虚掩着的,秦立明不允许他关门,监控也是全天二十四小时开着。
除夕夜,秦立明还在应酬,要拍老板的马屁,然后喝得烂醉如泥地回家,伏在洗手间吐了个天昏地暗,袁晴一边给他顺气一边责怪:“能不能别喝得跟个鬼一样回家,像个正经人吗?”
秦立明脑子稀里糊涂地,也顾不上形象了,把陪酒的怨气都撒给身边人,伸着指头指向袁晴:“我不像正经人?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你有什么资格抱怨?”
他掰着指头数:“你工资就我的一半,还装自己干了多大一件事一样,家里家里的事不管,孩子的学习你也不好好抓,还都得老子去盯,哪个家是这样的,人家不都是妈妈管孩子,我们家倒好,把我当机器使,花我的钱还要把我当佣人,我真是贱的。”
秦立明拍着自己的脸,身子晃晃悠悠的:“在外头要给老板当狗,回家了还要给你们娘仨当狗,没一个成器的。”
袁晴不想跟醉鬼吵,她把外套一拉,手一松,秦立明撞在墙上,摔了一跤,袁晴看也不看就去沙发上坐着看晚会了。
她不直接跟秦立明争执,但是会自己一个人坐着然后不停叨叨,把秦立明骂了个狗屁不是,然后抻着脖子大喊袁生的名字:
“袁生!你写的作业呢,拿过来我看!”
他们家连个亲昵的称呼都没有,要么直呼其名,要么就是老大老二,实在是没有一丝一毫的人情味。
袁生默了两秒,把《查理九世》塞回抽屉里,坐在凳子上回答:“爸爸说我今天要看他给的书。”
“你放屁。”
这话听起来耳熟。
秦立明从洗手间晃晃悠悠地出来了,矢口否认:“我什么时候给你书看了?”
他直接拍开袁生的房门,进去把他的书桌翻得一团乱,自己说的话自己都不记得了,袁生不知道是不是大人都像秦立明和袁晴这般没信用。
一个说好带他去奶奶家又反悔,一个因为攀比心就叫他把老板孩子看的书全看一遍,又在醉酒后否认,认为他是为了不想写作业而撒谎。
袁晴也进来,刚刚还在吵架的夫妻二人在教育孩子这件事情上永远都能达成一致,袁生就像是两个人的某种磨合剂,他们吵架了,只要来骂他,就还能站在同一条战线上。
秦立明今天早上搬给他的那些《超级记忆力训练法》《零售的哲学》都被他一胳膊扫落在地,他像一个用十指扒拉土地的难民,势必要找到一点儿饱腹的东西,眼里就跟被水浇熄了以后将熄的柴火堆,火燎燎的亮着暗色的红光。
终于,他找到了那本《查理九世》,嘴里叹出热气,似喜似嘲,倒也不知是从哪儿寻来的喜,叫他的脸都红成一片,秦立明拍着书的封皮横了袁生一眼刀。
“这书也是我给你的?”他的舌头都被酒烫得捋不直了,“以为你比老二听话多了,怎么现在撒谎成性!”
撒谎成性?
是谁撒谎成性?
这个家里,是谁撒谎成性?
袁生很想喊出声,很希望自己有秦瑶那样逆反的勇气,但他被规训了太久,连骨头都是软的、松散的、没有刚硬的经络的,他的牙齿紧紧咬合在一起,无论想多用力地张开,似乎都是白费力气。
“对不起。”他听见自己说,随后愣了一下。
袁晴扶着门框看了几眼,甩了甩头,脚跟往后一撤,走了,任由秦立明发火,还省得自己要浪费力气教育孩子了。
秦立明之前冠冕堂皇地说,孩子大了,不能再动手,犯错了就饿一顿,或者叫他拿着英语书去门口站着背单词,有自尊心的话自己就知道努力了。
到这个时候就记不起来了。他估计也不知道,袁生的自尊心早叫他俩骂没了:在亲戚面前贬低,说自家孩子多差劲,他们多操心;在老师面前假装谦虚于是又打压他,说他比起谁谁谁来说还差得远,而且只会读书,在家里像尊活菩萨,以后出了社会也是没有半点用处的。
袁生被拎到床上,秦立明拿拖鞋把他抽了一顿,右脸肿起来,像以前的无数个夜晚一样,他连哭声都很小,他不像秦瑶那样会张开嘴大声地呜哇呜哇哭,于是秦立明动手就更肆无忌惮了。
他看见秦立明的脚踩在摊开的书上,看见他珍藏的鱼尾巴从书的夹页里掉出来,又被踩了一脚。
软胶的拖鞋拍在皮肉上的声音过于大了,袁晴又进来,扯着秦立明的胳膊劝了几嗓子:“差不多行了,他知道错了就可以了,你少把上班的怨气往家里发泄。”
秦立明还在大喘气,胃里似乎又难受起来,又骂他几句白眼狼,然后趴在马桶上又哇哇开始吐酸水。
袁晴看了缩成一团的袁生一眼,给他拿热水泡了毛巾,把人扶起来的时候,他还在抽泣,肩膀连到手指都细细发着抖。
温热的毛巾挨上袁生的脸,眼泪顺着鼻骨就往下坠,再被毛巾吸走。
袁晴环抱着他,说着好像是安慰的话:
“现在知道错了吧,你爸脾气又不好,你还惹他,干嘛撒谎是你爸叫你看书呢?”
“唉。”她长长叹气,“爸爸妈妈怎么会害你,我们都是为了你好。”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
袁生觉得,这像一句咒语,从小到大翻来覆去地念给他听。
他只是侧低着眼睛看着自己被踩烂的鱼尾。
明明被妈妈抱着,但是袁生感受不到一点儿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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