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 14 章

夜里都歇下去以后,袁生才敢从床上爬下去,半跪在地上,把沾了灰的两条鱼尾巴捡起来,双手合掌,扣在一起,然后又缓慢爬回床上。

明明是除夕夜,明明楼外一片热闹,家家户户的灯都亮着,叫好声和烟火声连成一片,震得所有的砖瓦似乎都在抖动,惊得顶楼的夜鸟乍一下就全部飞走了。

嘈杂的声音太多,难过的声音就可以被掩埋;高兴的人太多,痛苦的人就可以把自己藏起来。

凌晨三点半,几乎所有的人都睡了,秦立明已经不知道是醉倒了还是睡着了,总之都是无意识的状态,夫妻两人都没有发现站在门口的袁生。

他穿戴整齐,连包也没背,只有口袋里揣着的两条干掉的斗鱼尾,浑身都空空荡荡的,安静地站在门口,什么话也没说,看了两眼就把门轻轻合上了。

离天亮还早,袁生穿好鞋,拿了柜子上的几块钱零钱,在楼梯间的墙洞里掏出自己从学校门口的小超市里租来的手机,蹲在小区门口,给奶奶打了个电话,但是老人的手机在夜里都是关机状态,袁生拨了好几个电话,都没人接通。

他又在门口蹲了一会儿,眼前坑洼不平的路面盛满了月光,亮得像是要溢出来,像是撒了一路的银币,袁生仰头待了一分钟,随后拍拍衣摆站了起来,扫了一辆单车,骑去了桥上。

霖城有一条大江,从西边的雪山流过来的,水量不小,后来封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路,把以前的老桥加固了一边,还装了彩灯,一到晚上就有不少人过来拍照,衍生出了周围的夜市文化。

本来是很热闹的地方,但是因为除夕,再加上是凌晨,几乎没有人了。

袁生把单车停在一边,两条胳膊搭在栏杆上,江上荡起凌冽的风,似细刀一样一寸一寸剜着人的皮肉,他眯起眼睛,沉沉喘了一口气。

这架桥上只有三个人,秦瑶和陈淮就站在桥路对面,头发和衣物都被冷空气浸透,没有一点儿温度,秦瑶很轻地拽了一下他的手,刚开口:“他要跳——”

尚且还没说完,陈淮就丢了她的手往对面冲,中途有车经过,直接穿过了他的身体,他的动作很急促——袁生翻上栏杆了。

天黑得不像话,像一团又一团点不燃的湿炭,生硬又充满死气,眼前黑若盲童,只有偶尔穿过桥面的车灯能带来一点儿亮光。

陈淮的眼珠颤动着,情绪莫名被放大无数倍,连他自己都搞不懂,陈淮开了口想喊一声,却发现自己连袁生的名字都喊不出来,他像是忘了自己根本无法触物,手臂的青筋贲张,要去拽袁生的衣服。

翻上栏杆的人似乎做好了沉江的准备,他想像自己口袋里的那两条斗鱼一样,回到水里去,他想在另一个世界还能见到自己的鱼,一大一小的鱼。

陈淮的嗓子卡了一下,袁生似乎听见了什么声音,他怔怔回头,身子突然逆重力一般被往后扯。

秦瑶高声叫他住手:“这不是现实,你改不——”

“砰嗵”一声,秦瑶的声音止住,探出去的脚尖似乎都在抖,然后虚虚踩在地面上,双腿一软,瘫倒下去。

——袁生被车撞了。

在两个人眼前、在陈淮莫名其妙拉住了他,把他扯下来以后,袁生滚到路面上,就那么恰好来了一辆车,把他撞到几米外的位置。

无法改变。

就算阻止他跳江,袁生也还是会以各种莫名的方式在除夕夜死掉。

陈淮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又看了一眼侧躺在地面上,血往外涌的袁生,五脏突然开始剧烈疼痛,他扶着栏杆开始干呕,耳膜像被穿破了一样疼,手指也完全使不上力气。

可这不合常理,按理说同情一个人,怎么会有这样剧烈的悲伤,袁生又跟他没什么关系,他顶多是惨了一些,最近的关系也不过是秦瑶的哥哥。

所以到底为什么。

陈淮看着那血,就像看到那天早上孙福生从楼上跳下来时,那样鲜红、滚烫的血,像是要把他的眼睛烫穿。

司机连门都没出,立马掉头开走了,油门都被踩到底,袁生感觉自己的视线被红色糊成一团,他似乎看见了谁,张嘴,出来的不是声音,而是大口大口的血。

如回光返照一般,袁生从地面吃力地爬了起来,他一条腿说不定已经骨折,踩不实,只能拖着腿往前走了几步,把自己的手机捡起来,撬开手机壳,将里面的鱼尾拿出来,手上的血沾上了塑料膜,手机屏幕在这时候突然亮起。

袁生看不清手机上的号码了,但是又像有预感一样,用最后一点儿力气划到接听,然后就倒在地上,再也起不来了。

秦瑶跑去对面把陈淮扶起来,陈淮紧紧攥着她的手,又往袁生那里去,秦瑶摇头:“没用的……你已经试过很多次了。”

“我刚刚,拽住他了。”

“我知道。”

“他可以活着。”

“……活不下来的。”

世界都仿佛安静了,只剩下手机扬声器的声音。

“哥,是你吗?”

袁生“嗯”了一声,声音像羽毛一样轻。

电话那头的秦瑶嗓音沙哑着,应该是刚睡醒,拿了奶奶的手机躲在厕所里给他拨的电话。

她显得很高兴,“我就知道你除夕夜肯定要给我们打电话的!奶奶说你暑假要过来,结果你没来……肯定是爸妈不叫你来,你等着,我跟奶奶说好了,明天我就回家去。”

跟这头的寂静比起来,秦瑶显得叽叽喳喳的:“我跟你说,我长高了不少,现在按身高都要坐到倒数第三排了,还有还有,奶奶家很多好吃好玩的,我明天去的时候背个包给你带过去,然后去楼底下的体育场里踢球,我现在踢得——”

“喂,你在听我说话吗?你在家偷偷打的电话吗?我要不要声音小一点……哥?哥?”

没有声音。

“你睡着了吗?”她低下声音,“那好吧……你记得等着我,晚安。”

风啊,鸟啊,烟花啊,江水啊。

你安静些吧。

有的人要睡了。

有的人,等不到了。

“……”

秦瑶捡起被挂断的电话,报警后打了救护车,对于他们来说,能做到的也就只有这些。

袁生已经被救护车抬走了,陈淮坐在桥面的台阶上,用力搓了一把脸,眼角都被搓得通红。

路面的风不止剩下寒冷,还卷起浓浓的血腥气,秦瑶看见陈淮的手还在不停颤抖,她顿一秒,握上去止住他手指的哆嗦。

秦瑶的声音也轻得像风一样,也许力气在刚才已经耗尽了,她有些无力:“你怎么比我还难过。”

陈淮默了两秒,说着陈述句:“我认识他。”

握上他的手突然紧了一瞬,秦瑶自己都没发觉她的指甲几乎要嵌进陈淮的肉里,语气还放得很平:“我不记得这种事,你记得?”

陈淮突然偏头看她,秦瑶静静注视着他,听见陈淮安静发问:“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说你是来救我的,是什么意思?”

她的头发一丝一缕被风带走,秦瑶绾到耳后,然后故作轻松地笑一声:“我说过了啊,只有我能救你,也只有你能救我,这是个双向的关系。”

“我救下想自杀的你,叫你有渴求,活到了现在,这不算救吗?”她说。

不止是这样。

陈淮看着她的眼睛,心里有了确定的答案——肯定不可能只是这样而已。

“我认识他,也认识你。”陈淮肯定,“只是你不想告诉我。”

羽绒服被江风吹得像结了一层薄冰,连他的身体都捂不暖,陈淮站了起来,秦瑶还坐着,睫毛下垂,在眼下覆下一层阴影,头发轻盈松软地被吹起来。

待在她身边不远的时候,就能够闻到那股经久不散的水果香,有的时候像刚摘下来的生果,有的时候像放了好久已经熟烂了的软果,反复更换。

明明也没有见她用过香水,陈淮不知道这股味道从何而来,只是每次想到这些重重的疑窦都会觉得神经发痛,像是身体的自我保护机制阻止他继续想下去。

“你如果想知道的话。”她说,“就到我的记忆里找答案。”

秦瑶仰起脑袋,微微笑了:“如果我们之前就认识的话,记忆里会有关于你的部分。”

陈淮低眼凝视着她,突然觉得那笑容并不算真心,甚至像薄荷叶一样发苦。

凌晨的风从他的衣服下摆往里灌。

天亮了。

“……”

袁生本就是计划好去跳江的,死之前已经写好了遗书,与他珍爱的两条鱼尾放在一起,揣在口袋里。

得知他的死讯以后,秦瑶从奶奶家赶过来,大哭一场,医生把那两条断掉的鱼尾交到了她的手里,他在世界上就只剩下寥寥几句报道上的言辞。

“我们因何而毁灭?

家庭、社会,到底是什么摧毁了我们?

是谁,烧光了我生长痛的骨骼?”

因为来这世界一趟根本没有得到什么值得托付的东西,他的遗书很简单,他什么也带不走,也什么都留不下,于是纸上只有言简意赅的几个字。

【笼中鸟,何时飞。】

袁生。

你没能生。

从此,无灾无梦,无死无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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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 1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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