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了冰块以后,他坐在便利店的落地窗前,撕开,先往嘴里塞了几个镇痛,然后仰着头,把剩余的敷在眼睛上。
秦瑶的生物卷子写完了,他还没走,店里白炽灯的将他的影子剪碎,被一排排货架吞噬分割,空气太寂静了,只剩下他嘎吱嘎吱嚼冰块的声音。
凌晨两点,另一个员工与她交班,秦瑶摘了围裙,把书包拉链拉上,推门出去的时候又侧头看了一眼,冰块被他吃完,陈淮趴在桌子上浅寐。
换班的店员皱眉走过来,似乎想将他赶走,秦瑶推开门走出去,门外巷道的夜风兜满她衣襟。
秦瑶刚好走到落地窗前,看见他被叫醒,拎着空掉的装冰块的杯子准备走。
“叩叩。”她敲了玻璃,陈淮寂静的眼睛落向她。
秦瑶并没有想跟他搭话,她敲玻璃是为了跟值班的同事说话,先指了指陈淮,然后指桌子,双手合十做了个睡觉的动作。
同事大概理解她的意思,叹一口气:“算了算了,她希望你能在这儿睡,你随便过夜吧,别被我逮到拿店里东西就行。”
转身以后,他还嘀嘀咕咕的:“这么大孩子怎么还有家不回。”
再一转眼,秦瑶已经自顾自离开,陈淮顿一下,将塑料杯扔进垃圾桶里,还是推门走了出去。
他离开家,形单影只,不打算再回去。
秦瑶后来经常在学校看见他,这是个很奇怪的现象,也许之前确实也是见过的,不过因为没太注意,许多个擦肩而过的瞬间她都没有抬眼,真的打过照面以后,才发现原来有那么多相见的机会。
陈淮的名字总是与越践挂钩,尽管秦瑶没想特意去关注这些八卦的事情,但还是能在茶余饭后听见班上同学聊起,谣言基本都是从越践那里传来的,他跟陈淮不对付,于是经常编排他,说陈淮逼死了他的哥哥。
他哥哥以前也是这个学校的,出事的时候上过新闻,校长花了好大气力压下去,那阵子抓成绩也抓得很严,像是要用好的升学率逆转不好的口碑。
秦瑶在办公室见过他,在老师打电话的时候听到不断提起他的姓名,说他接连几天不回家。
可是即使这样,他的父母一次也没有来学校找过他,陈淮后来就很少去学校,偶尔有那么一次,她又撞上他,在科教楼对面的垃圾堆里,他陷了进去。
秦瑶猜想应该又是越践几个把他丢到这里,陈淮手脚都被纳米胶带捆住,他也没动,眼睛起先如落入干涸之地的鱼一样向上翻着看晴朗无云的天,骤而向下缓慢移动,眼珠被眼皮覆住一半,淡定地落在秦瑶身上。
黄桷树的叶子被吹落,降在他身上,秦瑶把手里的垃圾扔进垃圾车里,然后跨步过来,拎起他被捆住的手。
胶带很厚,她试了几次,扯不断,蛮力解决不了,她只能开始找胶带的头,一点一点撕开。
双手被解放以后,陈淮自己扯掉了脚踝上的束缚,撕掉嘴唇上粘的胶布时扯出了血,他伸舌头舔掉,连一句道谢都没说。
秦瑶蹲下来跟他对视,陈淮刻意躲避,她说:“你就这么被他们打?”
“你最好别凑这么近。”他给予忠告,“被人看见了会引火烧身。”
“你会退学吗?”秦瑶又问,像揣了八百个问题,陈淮不知道她对自己的事怎么这么感兴趣。
他心情不佳,舔一下下唇的血,语气很冲:“跟你有什么关系?回头跟你同学造谣么?”
秦瑶没管他脸色好不好,自顾自说着自己的话:“别退学。”
陈淮眨一下眼,对上她沉静的视线。
秦瑶说:“退了学,你的人生就真完了。”
周围有调笑的人声,越来越近,陈淮没有搭腔,多盯了她几秒,绷紧唇线,从地上起来,很快走掉,没回班里,也出不了学校大门。
当晚,秦瑶在店里写卷子的时候又看见他,背一个很大的包,换了身衣服,应该刚洗过澡,头发湿漉漉地贴着脑袋,滴湿白色的衣领。
他轻车熟路从冰柜里拿一杯冰,秦瑶给他结账,看见他从袖口里伸出来的肿痛的手腕,带着胶带捆出的勒痕。
店里人声寂静,只有极低的音乐声,像线香飘出缭绕的细烟,缓慢在室内温热的空气里浮动。
笔尖在薄薄的试卷上洇出一团很小的墨,墙上挂钟的指针指向十二,陈淮开口问她附近有没有还在营业的药店。
她瞧他一眼,说没有,陈淮没说话了,打算走,秦瑶犹豫了一秒,叫住他,说:“我家在附近。”
陈淮回头看她,她把写完的题收进书包里:“家里有碘酒跟药膏,你可以拿着用。”
准确来说,是孙福生家里有,秦瑶没备过这种东西,但是孙福生年纪大了,身子骨本就弱一点,再加上头脑混沌,经常乱跑,刮一身伤回去,于是秦瑶就备了一些治跌打损伤的药在他家里。
钥匙还没把门转开,两个人在门外都能听见震天的呼噜声,秦瑶拍开室内的灯,踮着脚去够柜子角落里塞着的塑料袋。
老屋子的摆设很简单,灶台很小,最里面的隔间充当卧室,狭小的大厅摆一张很矮的桌子,上面用防蚊罩罩着一些饭菜,秦瑶把碘酒和喷雾都递给他,叫他坐在沙发上自己擦,然后小声嘀咕着埋怨:“……又忘记把菜放冰箱里。”
秦瑶把散乱的东西收拾了一下,又例行检查翻看家里没有少东西。陈淮是左撇子,右手用不顺,上药也上得慢,秦瑶靠在桌子边上,停留了很久,陈淮没抬眼,却似乎感应到她欲言又止的心情,于是大方开口:“有话就说,没必要憋着。”
“你晚上都睡哪儿?”她的眼睛睁得很大,像是真的好奇。
学校里的事传得沸沸扬扬,秦瑶知道他晚上不回家。
陈淮很重地把棉签摁上伤口,声音细微:“你不用管。”
棉签戳过的地方淤痕更重,她盯着看了几秒,伸出手摁住他,从陈淮手里把棉签抽出来,挤了药膏,一点一点在他皮肤上涂平,划过嶙峋凸起的腕骨,刮蹭到手背,最后再贴上无菌敷布。
“睡这个沙发上吧。”她将棉签掰成两半,扔进垃圾桶里,把装着各种药瓶的塑料袋系好,又塞回柜子里。
“我……”她顿一下,吸了一口气才继续,“我刚家破人亡的那阵,也没有住的地方,便利店老板叫我在店里存货的储物间支板床捱了一阵,后来我找了个便宜的住处,就将就住下了。”
“当时的情况,跟你差不了多少。”秦瑶拎起桌子上的书包背上,手指上挂着的钥匙叮哩咣啷响,刚转身走到门口,听见陈淮的声音,说着“我知道”。
她隐约对这句话感到奇怪,略微回了头,见他已经躺下。
那沙发对他而言有些小,半截小腿都架在沙发外,陈淮把身子蜷了起来,面朝沙发靠背,半湿的头发压在掉皮的老沙发上,黑漆漆地散开。
她将眼睛低回去,把门关好,下楼回了自己家里。
夏天消逝得很快,像劣质的香烟一样不经烧,热雾还没经过肺腔,就发觉火星已经燃到手指,催人生痛,于是夏日像烟头一样被厌弃、丢掉。
陈淮会给她钱,每个月一号秦瑶总能在孙福生窗台的花盆底下看见几百块钱,不算很多,但是对于他目前的境地来说应该是能拿出的所有。
既然收了租金,秦瑶就将孙福生屋子的钥匙给了他一份,陈淮的那些钱也没进她自己的荷包,都放进了孙福生衣柜里那个纸盒里,老头爱拿那儿的钱去菜市场买菜。
秦瑶一整个夏天统共没与他见过几次面,在学校里也不常遇见,后来知晓他找越践报仇,把人打得很厉害,越践的父母找到学校里来,他立在走廊里,被摁着头道歉,消瘦的背脊顶出弯曲的脊骨,后槽牙咬得很厉害。
然后,他请了整整两个月的假,高二那年的期末考试都没参加,名字掉到排名表最后一行,全科记零分。
陈淮没去学校的日子里,在天关府一条小道里的书店打工,秦瑶在那儿见过他。
说实话,从他身上看不出什么文艺气质,跟书店这种地方简直格格不入,但他偏生做了下去。
十月国庆假期的时候,秦瑶去书店买最新刊的杂志,八月份她给某家刊物投稿的三千字微小说在这个月刊登,稿费拿了四百块,她等不及编辑部给她寄送样刊,便自己去买。
看见她的时候,陈淮没有太多表情,结账的时候说不用她付钱,算他送的。
秦瑶很真诚地说:“可是这家店又不是你的。”
陈淮唇角降下去,强买强卖:“我的意思就是,我会替你付钱,你拿了直接走就行了。”
秦瑶点点头,把杂志塞进帆布袋里,然后又问:“那我可不可以再拿一本?”
他有点气笑了:“得寸进尺啊?”
秦瑶静静望着他,陈淮绷了一秒唇角,偏开头松了口:“去拿。”
不多时,一本封图印着卡通人物的儿童刊物撞进他的视线,秦瑶笑盈盈的,像是真心觉得很高兴,语速都快了不少:“这期有我写的小说,所以送一本给你,没事的时候可以看看。”
投稿十三次,就过了这么一次,秦瑶确实忍不住想同别人说一说,她最开始跟曹曼曼说,然后又找孙福生说,可惜孙福生听不太懂。
于是她又去同孙红萍说,说了三十八分钟,恰才将将从墓地回来。
那封图的图画很幼稚,标注的适合阅读人群是五至八岁。
陈淮收了下来,觉得那图画上小孩夸张的表情,就跟秦瑶一样透露一股未经世事的天真。
但这点又与秦瑶很违和,因为她明明什么都经历过,而违和恰又代表着迷人。
秦瑶从店里走出去,陈淮看见她向离家相反的方向走,他稍微想了一会儿,确定那边是通往中新路136号的位置,陈淮像是想起什么,兀自抿住了唇。
当天秦瑶没有在信箱里看见回信,隔天不死心又去了一趟,生锈的绿色信箱里,躺着一封崭新的信,写着“致一具忧郁的蓝色尸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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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 2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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