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说过无数次谈青书的名字,早在我认识他之前。
他们说,他是被买来的孩子。
他们说,他那不着四六的爹连老婆都打,他这不是亲生的种,指不定能活到哪一天。
可他好好地活着。
只是——
一九九七年冬月,少年沉默蹲在修车铺门前。薄薄的长袖长裤之下,背骨似乎要穿透布料,如此嶙峋。
他没有起身,看我一眼,目光又重新落回摩托车上,“我不是老板。”
这一年的小平修车铺还不算有名,只是街边普通的一间小店。
在这里,一个单薄清瘦的少年,和我有了人生的第一面。
这一天,大雪。
我问:“你是学徒?”
他嗯了一声,说:“在忙,等会。”
于是我点点头,撑伞等在旁边。
雪越下越大,我站得久了,脚底都开始有些发麻。他面色如常地站起身,将摩托车搬了进去,又过来看我的车。
“车链子要换掉。”
他直视我,黢黑眼睛,嗓音低哑。
我不懂这些,也不认识他,微微点头。只想着这车已经很旧了,第一次换车链,质量真好。
“换吧。”我又问:“今天能修好吗?”
其实我不着急,只是今天能解决的事当然今天解决最好。
他说可以,随后进了铺子里拿东西,出来后就将自行车倒了过来放在地上,动作熟练。
那一刻我看清了他的手。很宽大,骨节分明,带着深深浅浅的伤痕。
我下意识看向自己的手。
奶奶说,这是读书人的手。她称呼这样的手是十指纤长,细皮嫩肉。
街坊邻居也说我是读书人,说我成绩好,以后考个好大学,是知识分子。
那么他呢?
他用力时手背青筋暴起,整个人透着一股沉默的冷,如同巍峨山川,风雪都不能侵扰。
我听见自己开口问道:“你在这里很久了?没念书吗?”
话音才落,我就察觉到自己的冒犯。
他顿了一下,也说不出是什么情绪,头也不抬地简短答道:“早不念了。”
-
很奇怪的是,当你注意过某个人,那么在今后的一段时间,你总会与他再次相遇。
我再见到谈青书的时候,是在乡下。
三湾河自许村蜿蜒而下,河面上雾气弥漫,带着彻骨的寒凉。
冬日一切都醒得早。清晨里的狗吠和鸡叫,连同孩子的哭闹。
他立在河边,也不知看什么。
我还没出声,有人就提着棍棒来了。那是一个精神矍铄的老太太,她横眉怒目,嘴里连声咒骂。
“死杂种!还要往哪跑!”
她跑得完全不像是七老八十的人,虎虎生风,仿佛脚踩一对风火轮。
我想起来这是谈家阿奶。
她嘴里的杂种——
谈青书脊背微微勾着。隔得不远,甚至于我能看见他眉眼间的嘲讽倦怠,轻轻扬起的嘴角。
怪不得修车铺里我不认识他。
人人都知道包工头谈老二买过一个孩子,取名谈青树。孩子不爱讲话,小小年纪,十分孤僻。
村子里德高望重的老支书看了后,说青树不好,太沉闷。
那天老支书抽了一支烟,为他重新取了一个名字,谈青书。
谈青书总是被打骂。
谈老二性格怪异,清醒时同谁都能聊上几句。一旦喝醉了,抄着刀连他老婆都要杀。
后来他真的杀了他老婆。
那时候谈青书才十岁。
我跟着父母偶尔回乡下,那时候回来听到最多的传言就是关于他。
听人说,后来他一直养在谈阿奶身边,但谈阿奶只喜欢谈家的种。
村里人茶余饭后总爱讲些什么,翻来覆去,大概连路过的狗听了都要喊一句别念了。
我最后一次听到谈青书的消息,是他失去母亲三年后。
这一年他十三岁,将谈老大家的孩子捶得不省人事。
然后他跑了。
-
我单方面认识了谈青书。
少年时总是对某些人某些事充满好奇,所以那之后好几次我都会故意路过小平修车铺。
他这个人,实在沉默,实在单调。
小平修车铺的老板谢师傅都熟识我了,谈青书一次招呼也未曾跟我打过。
开春时候我带着同学去修车,同学悄悄跟我说他看起来很社会,是不是社会哥。
我问为什么。
同学嘀咕:“他看起来很会砍人。”
我想了想,没有辩驳。此后,却在一个雨天感受到了这位可能很会砍人的社会哥的善意。
夏日的雨总是下得很大,总是突如其来。我忘记带伞,被困在千佛岩。
这里是城西,大山上矗立着一座座没有佛头的大佛。长辈们都骂,狗日的日.本鬼.子,什么都偷什么都抢。
我走过石壁,深以为然。
山上还有一个博物馆,逛完后才发现,只剩我一个人。
谈青书也是一个人,带着头盔骑摩托车,披着雨披,呼啸而去。我没有认出他。
半分钟后,他刹车停在我面前。
“上车。”尾音砸落在雨声里。
雨很大,我站在售票处的屋檐下,看不清他的脸。但我直觉他皱了眉。
我突然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他没有说话。
我笑了笑:“不……”
“方程。”他开口,语调一如既往的平静,冷冷的:“青果巷138号。”
-
人间大半故事,从来因缘际会。
我坐在摩托车上,暖烘烘的,雨水打在雨披上,哗啦啦地响。
他似乎没有那么瘦了,春天之后,他看起来好了很多,背也宽阔。
我又想起来,他十五岁了。今年腊月,他就满十六。
他很高,比我高一个头。
他吃什么长的?
我的生日马上也要到了。
我东想西想了一堆。
“谈青书。”我感觉雨好像小了,我们上了桥,于是我说:“是不是到弋青江了。”
他大概是没有回答,回答的时候我能感受到胸膛传来的震动。我们靠得很近。
摩托车车速不减。
我小心掀开雨披一条缝,雨果然小了,然后我探出头来。
弋青江跨越整个东月县,往下一直汇入嘉陵河,然后再汇入长江。
这是我在地理书上学到的。
桥上车辆很少,我们迎着风前进。雨丝终于软下来,我伸手去握,看见远处佛壁模糊,江面波动。
这是一九九八年的夏。
我们一路疾驰,他送我回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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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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