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八年的夏,炽热绵长。
我迎来了十三岁生日。
实际上在东月,尤其在我们家,至十二岁打头“过关”起,就不再过生日。
过关,是我们的老习俗。
孩童身子弱,难免生病,父母期盼平安,就要向神灵请愿。
而十二这个在古时就象征着不同意义的数,同样放在了延续千年的习俗上。十二岁这一年,少男少女都要“过关”。
所谓“过关”,便是跨过关卡。
用蒸米的甑子作为关卡,请来神婆叩问天地,至亲长辈送礼赐福,绕关卡而走,转足三圈穿过,即为“过关”。
在“过关”之后,算魂魄长全,身负福运,就不再过生日了。
大约确实是赐福成功,我十二岁之前身子弱,经常生病吃药,十二岁之后好了很多。
但我还是不如谈青书。
我时常想,他小时候受的打骂那样多,他母亲走后,他连一口像样的饭菜都没有。
他竟也生得这样高。
所以十三岁生日那天,我一个人买了蛋糕,在江边许了和往年一样的愿望。
父母平安健康,我要更加强壮。
不,我悄悄补充,要更更更强壮。
只是可惜,我只长高了一点点。哪怕努力锻炼,也只是细胳膊细腿。
“谈青书。”
那天我坐在小平修车铺前,转头去看他。夏日蝉鸣不歇,风吹动他的发梢,他抬眸,注视我。
在那一次雨中相遇后,我就光明正大成了这里的常客。
谢师傅不经常在铺子上,所以经常是我们两个人。井水不犯河水。
我问:“你多高了?”
他没说话,我目光一转,瞧见他那劲瘦腕骨上边有一颗殷红小痣。我也有,生在右手掌边。
我思考的时候会习惯性地去摸。
“一米七多了吧,说不定一米八。”我移开视线,有些羡慕道:“我也想长高。”
“你还小。”他难得没有沉默,淡声说:“会长的。”
我还小?
可我已经十三岁了。
十三岁了啊。
在人生长河里,很少有特别称得上转折点的故事。
多数人还是普通寻常地过完这一生,并不会有任何波涛汹涌。
但后来这么些年,我无数次回想起十三岁那年秋日,谈青书替我挡下一棍,闷哼声响在我耳边。
然后雨落下,犹如惊雷。
-
东月坐落在西南,一座略落后的小县城。这里有一所县级高中,两所初级中学,以及一所职高。
一九九八年,我就读的第二中学,时常有打架斗殴发生。
这不仅是因为本校的原因,云吟职高离二中并不算远,就读在那里的学生大多都很混。而这些混子,时常来二中串门。
他们不是玩玩,是真的会拿刀拿棍。
前不久,弋青江旁边才有两群人打架见血杀了人。我听说后,很久都没去过那里。
而我已经尽量不去靠近危险的巷子,不走小道,回家结伴而行。
但我还是被堵住了。
电线杆上面挨挨挤挤的老式居民房,再往上,是灰白的天,隐隐一点橘红。
暗处,有三个人朝我走来。
为首的人像是人猿,头发长且杂。他左右两边是两大护法,一个提着棍子,一个叼着烟。冷眉冷眼,衣服怪异。
“方程。”
人猿点了我的名字,斜嘴一笑,痞里痞气道:“抢我弟的女朋友啊?”
我被堵在了墙角。
他们大山一样压迫着我的神经,我克制不住地微微发颤。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没有抢谁的女朋友。”
我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书包贴在墙壁上,坚硬墙壁给了我勇气。
“我要走了。”
“着什么急啊?”
“赵毅认不认识?”
赵毅是普通班的学生,我听说过他的大名。在我就读的精英班老师嘴里,他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差生。
我没有答话,还是重复:“我要回家了。”
“哟哟哟。”
叼着烟的那人,猛吸一口后将烟蒂抽了出来丢在地上,脚一踩,轻轻松松摁灭了。
他双手交叉,上下打量我:“你小子还挺会装,就是这么演骗走了小姑娘是吧。”
“我说了,不认识,没有。”
我心中陡然生出一股怒气,这股怒气慢慢使我抬起头,直视为首的人猿:“让开,我要回家。”
他们哈哈大笑。
或许吧,或许他看穿了我的恐惧。又或许,他们就是天生这么坏。
“行,过路费交一下。”
人猿抓了一把头发,懒洋洋地提着皮带。举着棍子的人上前一步,棍子杵在了我手臂边,抵在墙上。
“听到没有,小聋子,我大哥让你交过路费。”
聋子。
善恶太过纯粹的年纪,幼儿园和小学里也有人这样叫我。后来长大一点,这样的声音少了很多。
虽然同学们跟我都不算很亲近,可我已经不再孤单一人。
我是个正常人,是个正常孩子。
妈妈说,我不是聋子,只是听力有一点不好而已。我身子弱,也只是小时候生过一场大病。
我一直很努力地练习。
我很努力地要更加强壮。
如果——
如果真的很强壮就好了。
后来的事情发生得太快,我不知道怎么就挥出了拳头,不知道怎么就发了疯一样反抗。
然后,他们朝我棍棒相向。
人在面临绝顶危险那一瞬间,其实是什么也做不了的。呆滞、只有呆滞。
然后我听见了闷哼声。
低沉的喘息、愤怒的吼叫、皮肤的灼热,混杂黄昏后的第一场雨。
那就是我十三岁的秋日记忆。
-
谈青书也许真的会砍人。
雨幕里,他侧脸冷得和刀锋一样,那样锐利,几乎要刺穿所有伤害。
我愣愣地看着,直到猛地惊醒甩着书包就去砸人。
这一场混战以谈青书将人猿捶到连连求饶才算结束,他喘了口气,随手丢了抢来的棍子,转身对我说:“送你回家。”
我没有去问为什么他刚好出现,为什么替我挨了一棍。
我甚至都没想起,要去医院。
我们沉默地并肩而行走出巷子。
“你,过来点。”
书包被拉扯得有些变样,好歹东西都还在。我撑开伞,想让他进来挡挡雨。
他看我一眼,没有坚持要淋雨,靠近了些。
一股热源,侵入了我的领域。
这一刻,我才惊觉,要去医院。
但谈青书拒绝了。他同以往任何一次一样,没有多余的话,没有多余的动作。
“谈青书。”
我垂着头,一心二用看地面上的水渍。安静的路上,偶尔有车驶过,行人来往。
“你是个好人。”
那一年还没有流行好人卡,我真诚向他道谢。
他是个好人,可为什么好人会经历那样的人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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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二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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