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南的一条青巷,老旧院落林立。
殷景消推开院门,伴着吱呀一声响,一道尖酸的啐声随之而来。
“小兔子崽子,还知道回来!”
王氏掐着腰从屋中走出,她一双吊眼淬含冷光,皮肉紧贴着骨,覆舟唇唇角向下。本就不似宽和之人的面相,随着她讲出的话更显刻薄。
“和你那个天杀的爹一样,该死的,走了大半年也没个信儿,谁知道是不是出了啥事。唉,我和我家福有,孤儿寡母的在这鱼潭镇,还要带着你这么个拖油瓶,生活真是步步艰难,我的命哇,怎么这么苦哇!”
王氏大着嗓门儿,每日一通的抱怨,穿透不甚隔音的老破院墙,扬满整个青巷,邻里早已见怪不怪。
可今日,对院的李婶子却听烦了,骂骂咧咧的从自家洗菜的水缸中舀起一瓢,一口气泼在了殷家的大门口。
“呸!少在这唧唧歪歪,你男人和我男人一同去的岭溪走镖,你不盼着点你男人好,我还盼着我男人平安回来呢。早早一副寡妇叫派,真是没病呻吟,晦气死了!”
“说谁寡妇叫派呢,死曹婆!都半年了,同样是去岭溪,这走银的镖师们都回来了,走人镖的哪见影了?我劝过多少回让他别走人镖,他就是不听。现在好了,人没信儿,钱还没着落,我家福有还生着病,真是要逼死我了。”
“谁家没个糟心事,也没见哪家人天天像你似的狗叫。我就信我男人会平安回来,以后要是再让我听见你晦气乱吠,我直接撕烂你的嘴!”
“吓唬谁呢,以为我怕你啊!”
两个女人火气上头,尖着嗓子隔着一道院墙彼此对骂。
对这早已见怪不怪的景象,殷景消充耳不闻,即使泼在大门前的脏水有几滴溅在了他的裤脚。
他没甚表情的走向院子角落的一处简陋灶膛,掀起锅盖盛出一碗锅底的剩饭,坐在小凳上沉默的吃起来,也不管残羹冷饭,味道如同嚼蜡,一口一口只为果腹。
他的出生导致生母难产去世,父亲殷远在他五岁时便续弦了继母王氏,过了一年,王氏生下儿子。
她心胸狭隘,每每视殷景消为肉中钉。因着殷远常年在外走镖,不在家中。王氏更加变本加厉,常刁难于他,不是不给饭吃,就是动辄打骂。
殷景消六岁那年冬季,王氏以一个蹩脚的由头,将他赶出了家门。那时的他饿的不行,晚饭还被王氏丢去了路边,只得跑去路边捡干粮吃,结果一不小心冲撞了一位豪强的马车,被马蹄当场踩断了右腿。
那豪强只当他是个乞儿,扔下一袋钱便心安理得的继续赶路。
那天下起了大雪,他躺在雪地中,最先感受到痛的不是那被马蹄踩断了骨的右腿,而是饥肠辘辘,肆虐疼痛的胃。
看着远处埋在雪地里的馒头,他艰难爬了过去,扑去上面沾染的雪花,一口咬下,却尝出了另一种味道。
低头看去,原来一片洁白中,是他的鲜血早已染红了周围的雪地,自然,也浸透了白面。
有人心向净土,穿上袈裟,佛如高山;有人生来尘埃,烂如尘泥,一念经魔。
估计那时候的自己,便早已疯魔了吧。
殷景消自嘲笑笑。
“这个死婆娘,啊呸,真是管事情管到天了!”
结束了对骂,王氏气呼呼的踏进屋中。
“还有你……”
王氏“激战”过后,一口气仍憋的不上不下,本想着在顺带骂下殷景消消消气。但一想到她宝贝疙瘩殷福有的病,又将那即将脱口而出的咒骂吞下。
“你……景消啊,这么晚回来,你说说你这孩子,起个大早的去捕什么牡蛎啊,抓点草鱼去卖不是更省事吗。”
“我知道你是个懂事的,知道为咱这个家着想,但你要是真着想,就应该知道,你弟弟这一病啊,已经有个把月了,还不见好。今天我特地去咱镇上最好的仁和医馆问了一遭,你猜怎么着!”
王氏一双小眼一下子瞪的老大,看着殷景消。
殷景消心里冷笑,只静静看着王氏表演。
不就是想让他去雾都山采双生草,给她儿子治病吗。
上一世,他念着所谓的“亲情”,盼着殷远回来王氏少添油加醋,自己的日子能好过一些。
十三岁的他,为了一口饱饭,一阵安生日子,父亲的一个赞许的眼神,什么都可以干。
他自然答应了王氏的要求,这也是他修炼邪术,后期成魔的一大转折点。
在雾都山中,他体内邪气引来一只厉鬼,那厉鬼甘愿臣服于他,并承诺治好他的断腿。此后,厉鬼附身于他的右腿之中,用戾气养骨,他的腿竟不日便恢复如常。只是从那之后,他需不断吸收戾气以此来滋养腿中厉鬼。
他开始修习起了邪术,吸纳天地戾气。因着天生邪胎,他修行的很快。也因此体内戾气邪火无限滋长,要不断的搜集鬼魂助他修炼。
他找到了那些曾经欺他辱他之人,将他们一个一个都炼作了鬼魂,而那个曾经害他断腿的豪强,他更是将他的活魂附于干草之上,被马棚中的马儿们争相撕咬。
十三岁的少年初次尝到了力量的滋味儿,他不断招鬼买马,供他驱使,为他所用。
所以啊,王氏啊,王氏,他是否该对她说声谢谢?让他大仇得报,只是自那之后,他从不活在阳光之下。
见殷景消不接话,王氏便只好自言自语兴奋道:“那仁和医馆的坐堂大夫说有一种草,可以治福有的吐血昏厥之症!”
“它叫双生草,就在咱们镇后面的雾都山,只是那草难寻,于山顶的峭壁之上,镇上还没人摘得。”
“景消啊!救你弟弟一命吧,你爹还没个信儿,咱们家现在就只能指望你了。”
说罢,王氏抹了把泪,继续加大火力道:“说你拖油瓶那都是气话,气话啊!不要放在心上。继母难当,其实在我这心里头,都是将你和福有同样视作亲生啊,只不过表达的方式不一样,你不要记恨我,你要救救你弟弟啊。”
“等你摘下那草来,我保证,以后你的衣食住行,一定和你弟弟一个水准,都是我的好孩子。”
王氏救儿心急,吊眼直勾勾的锁住殷景消,想着死马当活马医,她也雇不起人摘药,便只好薅这便宜继子的羊毛,管他腿好不好使呢,左右一个草罢了,就是双脚都断了也得为她家福有摘来!
殷景消看着王氏期待的样子,淡淡勾了勾唇,轻声道:“好啊。”
其实他们一家人,都活不长。
王氏的乌鸦嘴说对了,他爹殷远在几月前已经死了,他的尸首不日便会传回家中。
而殷福有,双生草虽救了他一命,但未来他会被妖鬼附身,亲手杀了自己的亲娘,后也被妖鬼吸干了魂魄。
王氏刻薄狠毒,罪有应得,被自己的儿子亲手所杀。
何尝不是一种报应呢。
只是,他已经看过了这对母子相残的一幕,这一世倒是没了兴趣。
他更感兴趣的是殷福有不治而亡,王氏白发人送黑发人。等到那时,两人的绝望模样,应当会很有趣。
“都是一家人,福有有病,我怎么能不管呢。”殷景消望着继母王氏,眼神清澈,像个单纯的孩童,可怜又好骗。
“好孩子!好孩子!”王氏连连道。
“还吃这些冷饭干什么,快来,早知道你会答应,我特地给你包的几个大包子,吃饱了才有力气采药不是。快,热呼呼的,可香了。”
“吃饱了就去吧,听说那双生草,只有在夜晚月光最足之时才会生出两株。
景消,你今晚便去吧,一定要采来双生草,记住,双生,缺一不可啊。”
王氏千叮咛万嘱咐,将殷景消送出了家门。
殷景消怀中揣着被油纸包裹住的几个没吃完的包子,一阵风吹来,肉气四溢,是他好久不曾碰过的荤腥。
在他将剩下几个也带走时,王氏的脸红一阵黑一阵,但终究没说什么。
要是搁以前,早一阵毒打外加赶出家门,冷痛交叠。
所以,人呐,还是该有些利用价值。
在你什么价值都没有时,没人会好心待你。也许是谬论,但,他的人生中确实不曾有过……
殷景消的腿脚虽不利索,却信步闲庭。他不紧不慢的走出青巷。
天色渐暗,一点繁星跃于长空,家家户户吃完晚饭,闭窗点灯,万家灯火燃于长街。
风卷起小少年单薄的衣角,昏暗的街灯为他镀上一层暖光。
仿佛他怀中抱着的不是包子,而是视死如归,誓要为弟弟采来救命药草的决心。
不远处,岑蕖从一颗大树后探出头来,一脸欣慰。
“看来是不存在变数的,小邪魔与前世无异嘛。还不是出门去采药咯。”岑蕖安心道。
“那可不一定,他只是出门了,又不是登上了雾都山。咱们两个都是后世穿来的,命数不定,万一坏了此世的因果就不好了。”
品花宝典在岑蕖识海中哼哼着。
“我闭神了月余已经突破了新境界,如若回归两千年之后,书落归根,便可化作原型了!这邪魔的轨迹咱们可一定要掌握好,不能出岔子。”
岑蕖挠挠脸,道:“这还用你说,今天可是他成为邪魔的一大转折点,我必然要牢牢看住。”
“嗷!还牢牢看住呢。你个不靠谱的,他都往前面胡同走了,快跟上。”
“跟上了跟上了。”
……
一书一人就这么狗狗祟祟的东躲西藏,一路跟着殷景消七拐八绕。
“我怎么感觉他走的不是雾都山的方向啊。”
岑蕖满腹疑惑,但还是紧紧跟着那道于月色下愈显孤伶的身影。
他固执的一条路走到黑,走过错综复杂的歧路,这一次,不知通向何方。
“不会的,我身上不会记错,他一定会去雾都山采药。”
品花宝典斩钉截铁道。
它自从通了神识,渐渐的,话也多了些人的情绪。
“你看,前面有个岔路口,左边就是雾都山。这小邪魔也真是的,还绕路走,捡了条最远的路,还好,目的地是一样的。”品花宝典说罢松了一口气。
岑蕖顺势蹲到一株树桩后,听话的放下心来。
却在呼吸间,闻到了一股令人琢磨不透、难以形容、几欲作呕的气息……
她不禁捏住鼻子,忍不住问了嘴道:“话说这右边是干什么的啊,我怎么闻到了一股不妙的气味呢?”
“你管它干什么呀,好像是个粪坑,但是总归跟我们没关系啦。”
岔路口前方迷雾氤氲,左边是雾都高山,高不可测,右边是一团漆黑,味道难言。
忽地,一缕月光倾照,清风也飘动。
岔路口右方,随着殷景消的步伐,月光为他开辟出一条道路,一往直前,所向披靡。
岑蕖:……?
品花宝典:!
“他他他,怎么去那边了!”岑蕖慌张道。
“我我我,不知道啊。”
“怎么会出错呢?不可能啊!”
回应岑蕖的是品花宝典在她识海中如尖叫鸡般的发泄嚎叫,震的岑蕖当即两眼一黑。
不是。
偏要去粪坑是几个意思啊?这粪坑到底有什么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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