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廊外雨丝连绵,偏堂内主客三人分坐,手边皆放着侍女奉上的茶盏。右上首的紫衫妇人文气雅秀,神情略为淡漠:“讲经楼一别十数载,你后来去了何处?”
客座中的青年身着一袭玄色广袖宽袍,姿容昳丽。她未语先笑,似是不觉受到了薄待,声清而甜:“负伤在身,不得已逃去了人间。”
来客正是戚放鹤。
玄门与凡世自古有重关为界,越界者十死无生。
十三年前,剑阁掌门叶轻云携门徒戚放鹤宴请各大宗派齐聚临安讲经楼,共研破界之法。
此外,宗门齐聚,少不得以武会友相试高低。比试择定在上元节后,对战名册亦由叶轻云排编。然而上元之夜,讲经楼失火被焚,叶戚二人自此不知去向,玄门为之大哗。
紫衫妇人出身临安戚家,双名望舒,未出阁时与叶轻云私交甚笃,也曾教习戚放鹤诗书礼乐,后来远嫁云中,和逍遥宗宗主李晋安结为夫妻。
阔别十数载,如今对故人门徒虽然以礼相待,到底不甚热络。
戚望舒端坐上首,神色依然疏离:“一别十三载,师门凋敝,故人零落,你肯投来拜帖,我料想你是愿意对我托出当年底细的。”
这话正切中了戚放鹤所想,“师门凋敝,故人零落”之语也正应了她如今的境况。她起身恭敬地揖了一礼:“前辈所言极是。”
复又落座后,她缓缓说起了过往前尘。
十三年前的上元之夜,赏完人间灯会,她循山道回返讲经楼,在楼外遭遇了围截。
围截者达十数名之众,尽皆武艺高强,她周旋少顷便退至楼内,只盼与老师汇合,料不到讲经楼内狼藉满地,叶轻云去向不明生死未卜,也料不到几息之后,围截之人开始火焚讲经楼。
她拼死逃生,负伤逃去了人间,就此颠沛辗转十三载。
戚放鹤言语简短,只略略带过当夜的情景,但足以教人窥见其中险情。
戚望舒容色不改,语气已温和了少许:“讲经楼之后,你剑阁一派就此销匿了。当年之事,我虽有心追查过问,无奈人单力薄,所获无多,如今身在云中,也是鞭长莫及……十三年来,你可曾回过玄门探听消息?”
“谢过前辈好意,”戚放鹤面色轻松,“只是要令前辈失望了,我因伤辗转在外,身无长物,几次回玄门探听都不得其法,蹉跎了这么些年岁,才想到破局之法。”
闻言,戚望舒与李晋安对视一眼。李晋安陪坐在侧,始终不发一语,此时方说道:“如需我避让,直言就是,不必拘于小节。”
剑阁师徒与戚望舒有旧,和李晋安乃至逍遥宗上下却并无深交。
“我此番前来,正是为了求助于二位前辈,何谈避让?倘若前辈有所顾虑,还望直言,不必拘于小节。”戚放鹤莞尔一笑,“我要再续十三年前的未竟之宴,重启讲经楼,邀天下英才齐聚临安。”
偏堂内静了一静,一时只闻得廊外雨声。
讲经楼付之一炬,犯者何人,所为何事,尽数不得而知;重启讲经楼,是否会再招引来杀身之祸,也未可知。
戚放鹤有几分胆魄,更有几分血性。
“倒是无愧你老师的教导,”戚望舒执起白瓷茶盏,盏中茶水未尽,她低眼看过,“你此番前来是为了下帖相邀?”
“正如前辈所言。”
“我多问一句,多少门派现已应邀了?”
戚放鹤闻言终于不复从容,干笑了一声,回道:“尚无。”
戚望舒并不意外。
叶轻云是剑阁第十七代掌门叶凌舟所出独女,少有异才,文武兼济,十九岁已而暂代掌门之衔。后来出剑阁,过蜀道,负剑游历四方,结交无数。齐聚玄门各派聚首临安之时,叶轻云不过二十六岁。
比之叶轻云,戚放鹤天资更甚,却也自恃天资,少时便不喜与人交际,而今藉藉无名,如何能请动玄门各大宗派?
“我再问一句,这些年来,你的伤势可有好转?”
戚放鹤回得轻淡:“前辈且宽心,好转了约莫五六成,只是不可操劳太过,平日里休养着就是。”
“既然要好生休养,我有个提议,”戚望舒搁下了茶盏,仍旧以问代答,“苦夏日长,云中境内夏无酷暑,你留在云中消暑,待天气转凉后再宴请玄门各派,可好?”
如要谢绝,又何必留客?戚放鹤听出了言外之意,笑道:“多谢前辈,那晚辈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逍遥宗门风勤俭,不事铺张,当夜李戚二人设席为戚放鹤接风洗尘,席上多是家常菜式,戚放鹤吃得畅快,陪两位主人家小酌了几杯黄米酒,宾主尽欢而散。
山中无事,光阴闲散,戚放鹤成日里不是看书就是游山逛水。她重伤不愈后不得已懒怠了手足功夫,作客期间百无聊赖,几乎泡出了一副懒筋骨。
这日响过晨钟,该是逍遥宗子弟上早课的时辰,戚放鹤踱步消食完毕,正要回客房,听到洒扫仆妇小声说了一句“姑娘留步”。
那仆妇神色自若地凑近过来,看也不看她,只继续小声说道:“夫人请姑娘去书斋一聚。”言毕,假作着洒扫走远了。
戚放鹤也未停留,回客房收拾了几册戚望舒借给自己的书,便向着书斋行去。到时,她在外扣门,听得戚望舒远远隔门问道:“何事?”
“书看完了,向前辈再换几本。”
“进。”
书斋内明净古朴,置有长桌、书格、几塌等陈设。书案后悬了一幅卷轴,上书“听雪庐”三个大草,用笔狂狷自然,深得古意;书格旁另悬了一幅狸奴图,画跋为楷书的“爱汝斑斓爱汝痴,了无杀意上须眉”,笔力粗疏,却足见笔者的温柔小意。
戚放鹤不是第一次进到戚望舒的书斋,每每望见这两幅墨宝,品味其中用意,心下都要感喟戚望舒与李晋安二人鹣鲽情深。
书斋主人倒扣了手中的书簿,在桌案后笑问道:“你少时工于文墨,此去经年,书信无寄,往后山长水远,临行前可愿意为我留墨一幅?”
此情此景,有如十三年前,叶轻云在书案边相问于她为何不快,只是青天白日之下,再没有了昏昏灯火与旧时故人,戚放鹤沉默了少顷,道:“敢不从命。”
“如此甚好,”戚望舒颔首又问道,“那何时才愿意告知我,你连剑都拿不了了?”
戚放鹤静默了半晌,而后长舒一口气,语调已然轻松:“我还以为能瞒过前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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